大方小方

大方是姐姐，小方是妹妹，还有弟弟涛涛、洪伢和最小的妹妹小芬。就住在我家右边马路的对面。大方比我大，我总是不懂她每天都在干什么？小方与我一样都在读五年级，但我们不在同一所学校。不上学的时候也不在一起玩，虽然星期四下午和星期天都不上学，空得很。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因为我们是居民（商品粮户口），她是乡里伢（农村户口）的缘故吧。

他们的爸爸的书法不错，美术也不错，我们镇上的供销社那些宣传画都是他画的，街上的美术大字也都是他写的。这曾经让我羡慕不已。可他却在另一个乡的供销社的一个分社卖布，不常常回来。我很少见到他们的爸爸，只知道他一回来他们家的门就一定紧紧地关起来。大方、小方、涛涛、洪伢和小芬一律不许出来，偶尔小芬、洪伢偷偷溜出来时，就能断断续续地从门缝中传出来这样一些声音：“莫客气，再来一杯……吃菜吃菜……那就靠你了……”

他们的妈妈却常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早早地出门了，很晚才回家。她回来时，如果是夏天，洪伢、小芬他们就立即会欢呼雀跃起来：“妈妈回来了！”而妈妈有的时候虽然挑着胆子，却会精神抖擞地问他们“饭煮熟没有？”或者高声地吩咐道：“小方！快来接我一下！”而有的时候大约是累了，即使手中只有几把镰刀也只会有气无力地吩咐道：“洪伢，快搬把椅子出来，小芬快去TAN杯茶我喝！”

然后她就坐在竹椅子上一面呻吟着“热死了！热死了！”一面寻衅滋事。譬如如果小方稍微手脚慢了些，她立即就要骂：“老子在田里累了一天，叫你倒杯茶来也不愿意吗？”于是小方就会高声回答：“我在找杯子，怎么也找不到哇！”“你不晓得拿个碗倒吗？简直是木鱼（晒干的咸鱼）脑壳，拨一下，动一下。”或者“什么？你个败家子，又打（砸碎）了我的一个碗，今天晚上不许吃饭！”再或者“鸡子都回笼了没有？……什么少了一只芦花鸡？”然后就开始打起精神来咒骂：“哪个剁砧板刀的哟，杀了我的鸡子哦，你杀了我的鸡子，就是在剁你的儿……哦！”直到天黑。有的时候我会慢慢走过去看她，他就问：“团子，你有么事？”如果确定我没有什么事情找她，她就平静地对我说“不许看，回去！”而有的时候她还起身进门，就不咒骂了。

我长大以后，慢慢地就知道了其实他们家原来也是居民，因为发现居民其实没有农村好，譬如连饭都吃不饱，也没有新鲜蔬菜吃，所以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户口弄到农村，变成农民。其实也不是变成农民，而是“变回”农民。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农民，还是地主，大地主。也就是说，为了体现地位的缘故他们由农村的地主变成了居民，然后因为追求实惠又由居民变回农民，最后，由于贪图舒适再次变到居民。在九十年代，大方、小方、洪伢、涛涛和小芬就已经全部进了供销社上班。似乎算是安定了，不料，本来有点铁饭碗味道的供销社如今已被彻底地敲碎了，还不如摆地摊。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在农村因为有土地，因为会种田而不至于饿肚子，而身为居民却因为没有铁饭碗、没有技术，还加上那些该死的“面子”作怪，无法接受干“下等工作”的难堪，生活十分艰难。

呜呼！我不知道该同情他们还是可怜他们。他们每一次的户口变化都要花费巨大的精力和财礼，譬如不断地请人吃喝，一年四季为某些有权利的人作仆人一样的服务。以至于到了大方、小方要走上社会的时候他们的家底已被彻底掏空，尊严也荡然无存。大地主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历史。现在，他们除了种田可没有别的技术，书也只念了初中，好象涛涛是念了高中的。这让他们怎么活？这就是被我们的户口政策折腾的一家人，前后三代，其中整整一代五口人受到“恩惠”还特别大！——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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