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晋如
殊有谁张开双臂拥抱孤独呢? 数千年来,家园已经成为一个神话,一个精神的栖息地。这一神话是如此深刻地侵入中国人的深层心理积淀,以至于今天的语汇中,家园也仍是神圣的名词。我所毕业的这所学校,就被称作“精神的家园”,而来自五湖四海的流浪歌手或诗人把这里当作漂泊的终点。他们的漂泊有终点,即是说他们并不真的热爱漂泊、宦游或是自我放逐。就像鲁迅讽刺的古代才子那样,“一付恨恨而死的样子,其实并不恨恨而死”。 宦游者从来也不愿承认,多年的羁旅势必改造了他固有的文化理念。一方面,他对于故土以外的所在始终缺乏文化认同,而另一方面,他再也无法在文化渊源上认同故土。他事实上已彻底孤独。“乡音无改”仅是宦游者的一厢情愿罢了。然而中国人宁愿欺骗自己,也不肯面对孤独。海明威曾经说,每一个现代人在本质上都是孤独的。事实上不能正视孤独,便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现代人。而在一个憎恶孤独的社会里,最早的孤独者必然引发自身的悲剧。比如苏曼殊。 这位有着离奇凄苦身世的诗僧情种,不肯披露他的私生子身份,而宁愿宣称他的日本籍。生父在他的话语系统中成为养父。但在日本又如何呢?章太炎《曼殊遗画弁言》记载苏曼殊在日本“一日饮冰五六斤,比晚不能动,人以为死,视之犹有气,明日复饮冰如故”。《庄子》里说,“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吾其内热欤?”饮冰是孤独的外化。传递的是行为主动者对于自身生活状态的坚持。由于孤独者在文化上缺乏与别人的沟通能力,也就难以认同别的人,这样,苏曼殊才会拒绝雪鸿与静子的爱。《断鸿零雁记》中三郎所谓的“笃行佛法”云云全不可信,倘然,又何以解释他的吃花酒?有一个传说谓苏曼殊吃花酒之前必先诵经一通,柳亚子专门撰文力斥其妄。其实,只要明白苏曼殊的吃花酒,不过是孤独者的自我放逐,则传说的调侃性就不言而喻了。 苏曼殊的孤独,还表现在他根本无法进入群体。集体是家的升级形态,是“homepro”,同所有奉行无政府主义宗旨的革命者一样,苏曼殊鼓吹暗杀、起义,崇尚独行侠的生活。这样,尽管他满腔热情、不遗余力地为革命奋斗,而中国革命史缺失了他的席位。这是必然的。 甚至是经历过五四洗礼的一代人,也很难理解苏曼殊的孤独,正如甚少有人为鲁迅小说《孤独者》叫好。 前修已逝而杳不可追,现在到哪里寻找孤独的后继者呢?现代都市居民用单元楼把自己同别人分隔开来,却没有分解家庭这一基本单位。他们的孤独也仍是伦理上而非文化上的。外文出版局的一位老先生对我说,在他年轻的时候,青年如饥似渴地阅读苏曼殊,而今天知道曼殊的又有几人? 孤独者永远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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