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疼与心疾
● 李慧玲
牙疼得实在耐不住了,我只好翻阅床边的《京城御鉴》,在“黄页”当中寻找牙科医生。后来翻到了一家外国连锁牙科诊所在我住的酒店附近所开的“分店”,上网看了它提供的服务范围,又拨了电话打听拔牙的价钱。一切听来都好,我立刻出发。报上看到关于医生招摇撞骗,没有医德的新闻不少,让人没有信心。我战战兢兢地去,但是在战战兢兢之中又有些好奇和兴奋,事情总要去尝试,才有自己的体验。
那是近两年前刚到北京的第一个星期六,牙髓发炎,从前补的一颗牙因为之前医生没有把牙神经处理好,结果又引致牙根发炎。大夫检查之后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疼痛,我说星期三。他说,肯定没有睡好吧,里边脓肿,晚上更疼。
这个牙科诊疗所开了没几天,连凳子也都是新的。大夫大概五六十岁,不是外国人。知道我是岛国来的记者,他像找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一样,边看牙边谈世界大事。打了麻醉剂,他仔细地帮我切开,用着一件件看来是新的器具,老练地在我的口里游转。
处理完我的牙,他坐在办公桌前写我的病例卡。填写日期时突然问我知不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9月13日,紧接着又说,是林彪出逃的日子,问我知不知道林彪是谁。
我不知道外面是不是有别的病人在等着,但是在诊疗室里他谈得兴起,言辞批评中国。之后我去复诊,他带了《参考消息》转引香港报纸批评大批大陆游客吵闹、不文明行为的新闻给我看,又再把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大骂一顿,恨自己不能离开大陆。他用教训的口气说,像我们这样的外国记者,不要被表面的中国繁华现象所迷惑,要暴露中国的阴暗面。比如教育、卫生,都是一堆堆的问题,问我知不知道。
我没有想到去治牙也会碰到这样一位愤世嫉俗的牙医。在牙齿肿痛的境况里,我其实只把自己当作一个平凡的求医者,希望对方是个好牙医。北京人再关心政治,也不必时时都是时政评论家。我只是牙疼,他则像认定自己独个背负着整个中国的苦难,只有他最清楚中国的弱点似的,痛苦不堪。我们说不上交流,因为我牙疼不能多说,而他一副他懂我不懂的样子,不容置喙。是因为他在过去的生活中碰过不平的事,还是在文革中尝过人性的扭曲?还是有其他原因?我只能尽量从理解他的角度去想,或许聆听能够起治疗的作用。
一个月后,牙齿又疼了。我再回去诊所,护士说大夫放假去了,由另一个年轻的大夫帮我检查。年轻大夫说这个问题与上回不一样,现在是牙周的问题,先帮我上药止痛,让我消了肿再去。
两天过去,大清早我的手机响了,原来是那位愤慨的大夫打电话来。他问我牙齿还疼吗,我心里一阵感动,真是体贴的医生。再往下谈,他其实不知道我最近又去过诊所了,因为他说那个牙科诊所“有问题,不能去”,接着又痛斥中国医务界和教育的腐败,连带又大骂中国人,还说了一番中国即将崩溃的话。
听他边说边打嗝,我起初以为他是吃得太饱,后来听他越来越激动,像是喝过酒。再问下去,他被解雇了,说是经营诊所的“女同志”,与诊所一个“什么都不懂来自农村的女护士住在一起”,听信了护士的话把诊所原来的其他人一个个都解雇了。这笔帐,他当然又算在中国人性的缺陷上。
我越听越惊,这次终于有了自己的体验。他被解雇的原因是真是假对我不重要,我也不会由此来得到“中国的牙医就如何如何”的结论。就像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地方,我们都可能有想不到的际遇。我想到的是自己的牙……
奇怪的是,之后那牙一直也没有大发作。大夫倒是偶尔就出人意表地给我打电话。萨达姆被捕后,他曾经告诉我,自己已经给美国大使馆打电话,说不知道该由谁审萨达姆的话,应该邀请他去。
这是都近两年以前的事了。离开北京以前,开始回忆起刚到的日子。朋友总觉得我碰到了疯子,不是牙医。但那样水平和特点的“疯子”,似乎也是北京才有的。这里碰到的,表面上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但背后又似乎总是让人看到一个造就他们的大时代。 调整字体: 【大号】【中号】【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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