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 页 | 旧版 | 留言板1 | 留言板2 | 原创音像 | 多媒体作品 | 日光禅寺 | NHB | 
今天是:
您现在的位置: 野猪工作室 >> 旧版 >> 野猪工作室 >> 杂文随笔 >> 正文

当前没有任何公告!

乱世虚云       
乱世虚云
[ 作者:佚名 | 转贴自:本站原创 | 点击数:7619 | 更新时间:2010/5/17 | 文章录入:清正 ]

  乱世虚云

  引言
  虚云长老是举世公认的中国近代佛门宗师,禅宗泰斗。正如近代高僧倓虚大师所说:"(虚云)大师之行履,俱见于〈年谱〉,综其一生,志大气刚,悲深行苦。兴建梵刹数十处,度生无量,难忍能忍,难行能行,为法忘躯,九死一生。……其建树、道德、年齿、悟证之伟大高深,为近千年来所罕见。"
  自1840年虚老以一肉球混世,至1959年呈右胁吉祥卧示寂,苍桑百年中一张清癯的面孔,竟令慈禧太后为之动容,边藏乱军因其虎伏,更令李根源、蔡锷、唐继尧、李济深和李汉魂等无数军政大员叹之为高山仰止,无数苦难苍生视其为万家生佛……
  虚云不虚,实相无相,其生前曾撰一联: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几度/受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纵观虚老一生,其实又何止"必磨十难"!他一生百城云水万里烟霞,一铲一衲卓然绝世,行人之所不能行,忍人之所不能忍,心坚行苦,普利众生,悲深愿大,异相呈祥,一身肩挑禅宗五脉,整饬中兴古刹名蓝。末法时代,独现住世菩萨法影,孤呈佛门正道家风。
  虚云长老世寿一百二十岁,僧腊一百零一年。他自幼受祖母影响,深以泛舟佛海普渡众生为乐,时任泉州知府幕僚的父亲萧玉堂惟恐独生儿子出家而使萧门绝后,可谓颇费心思,先请武术名师为儿授艺,本欲以武技之"动"断绝儿子心中佛门之"静",不料这反成了虚云日后求道弘法的莫大助持。十七岁那年,萧玉堂又强违儿意,为虚云娶了田、谭二门媳妇,不料虚云心坚如铁,与田、谭二氏"虽同居而不染,胥成闰中佛门净侣(据《虚云法师年谱》)"。到虚云十九岁终于逃离家门,到福建鼓山依妙莲老和尚披度出家未久,田、谭二氏在虚云庶母王氏的带领下,也一起到湖南湘乡观音山水月庵出了家,法名分别叫做破例洁尼、清节尼和妙净尼。而虚老历尽艰辛,苦修求证,终于在其五十六岁那年,在扬州高旻寺豁然开悟得道。在随后的大半个世纪中,虚云长老慈悲济世,普利苍生,所历经的苦难与奇迹,实可谓恒古未有,空前绝世……本书所呈现的,正是自1856年虚云长老开悟得道、离开高旻寺方丈朗月法师和宝积寺方丈德岸法师后,行脚九州利乐有情的乱世悲欢--


  虚云与月朗、德岸辞别。
  月朗:禅七法会功德圆满,法师又喜得开悟,此时辞单,自无不可,只是贫衲很想知道,离此之后,虚云法师意欲何往?
  虚云:贫僧想先去山东曲阜,再去泰山,然后行脚四方,遍访高僧大德,参道求证。
  德岸奇道:参道求证是没错,但山东的曲阜和东岳泰山,可是儒、道二教的圣地啊?
  虚云合什含笑:我佛视万法皆空,亦法非法。儒、释、道三教同流,济世利生。虚云礼孔庙而朝东岳,只要心中有佛,又有何不妥呢。
  月朗:那也说得是。虚云法师有此胸襟,实为我佛门之幸。
  虚云:老法师言重了,虚云担当不起。
  德岸:既已开悟得道,又何必如此着相呢!虚云法师也别太过谦逊,临别之前,贫僧尚有一求,还请千万不要推辞。
  虚云:只要能行,虚云决不敢辞。
  德岸:请为贫僧和月朗法师说一偈语开示。
  虚云:这……
  月朗合什:阿弥陀佛。
  虚云推开窗,遥视辽阔原野,口占一偈:烫着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语难开;春到花香处处秀,山河大地是如来。
  月朗和德岸合什呆立,竟似入定一般,连虚云请辞之声也象未曾与闻。
  虚云合什出了方丈,月朗和德岸兀自喃喃自语:春到花香处处秀,山河大地是如来……山河大地是如来……

  朝阳下,虚云对二、三十米开外的高旻寺礼敬三拜后转身,携一铲一衲一背架和一蒲团,孑然独行而去。

  谭仕奇(虚云俗家妻舅)焦躁不安,来回踱步,忽然高叫一声:来人!
  半晌无人进来。
  谭仕奇皱眉,回宽大桌案后坐定,大怒击案:来人!
  副官爱理不理地进屋:有事吗?
  谭仕奇:废话!没事我叫人干嘛?!找到公子没有?他何时才能回来?
  副官阴阳怪气地:派出去的人倒是都回来了,只是提督大人你那宝贝公子,只怕永远也回不来了。
  谭仕奇一愣:浑帐!你这是什么话!
  副官:我大清朝的官话,提督大人听不懂么?
  谭仕奇大怒拍案:你?!你竟敢……
  副官:先前下官的确不敢,但有了肃亲王府的令谕,下官也只好斗胆敢上一敢了。
  谭仕奇:肃亲王的令谕?本督与肃王府又有什么关系了?!
  突然门外传来一阴恻恻的声音。


  一年约六旬、脸上有疤的独眼老者率十数亲兵呼啦啦闯入。
  疤脸老者:本来嘛,小小一个苏州水师提督,与肃王爷是扯不上什么关系,但若加上涂某这只眼睛,关系可就大了。
  谭仕奇冷冷道:请恕谭某眼拙,不识阁下!
  老者:那可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太平军长毛余孽,竟做了我大清提督!
  谭仕奇大惊:长毛余孽?……啊,是你?!

  (回忆)谭仕奇被清军团团围住。
  谭仕奇、倩虹(虚云年幼习武时的师妹)联手与清兵厮杀。
  倩虹朝清兵疤脸小头目(即眼前老者)打出一支飞镖,被后者两根手指夹住。倩虹又一只飞镖射来,正中小头目右眼。
  小头目惨叫一声,满地打滚……(回忆完)

  疤脸老者独目冷视谭仕奇,取出一纸文书。
  谭仕奇也寒下脸,右手已悄悄伸到桌下,握紧了腰间佩刀刀柄。
  谭仕奇:你待怎样?!
  老者:凭老朽自然不敢把你提督大人怎样,幸好涂某有个还算争气的儿子,此时在肃王府也还说得上话,请得令谕在此……给我拿下!
  谭仕奇"腾"地立起身,拔出佩刀在手,对正欲一拥而上的众亲兵暴喝:谁敢动手!
  众亲兵一时被镇住。
  老者:洪杨余孽,人人得而诛之,一切自有肃王府作主,给我上!
  谭仕奇挥刀与十余亲兵杀成一团。
  连伤二人之后,谭仕奇夺路而逃。
  老者气急败坏:快追!
  谭仕奇的副官捡起一杆长矛,率先追出。

  暮色苍茫。
  在荒野十字路口,虚云路遇逃难的一家三口──男主人、女主人和一年约四岁的孩子。
  虚云合什问讯:请问施主……
  男主人:哎哎我说和尚,要化缘么?你看我们也正逃难……  
  虚云:贫僧并非化缘,只请施主指点迷津,如何前往山东曲阜……
  男主人:哦,问路呀,到曲阜么?你就顺着我一家老小的来路赶去就是了。
  虚云:多谢施主。
  男主人:谢倒不用谢。不过我劝你啊,最好还是别往这条路走。
  虚云:施主此话怎讲?
  男主人:你不知道义和团在山东已闹起来了么?
  虚云:义和团?
  男主人:哼!要不是他们瞎胡闹,惹恼了洋人,我一家也不至逃难至此!……
  女主人连忙道:孩子他爹!
  男主人一愣醒悟,连忙道:对对!和尚师父,那义和团可是人人都有神功护体刀枪不入的,本领大得很呢,他们不单不怕洋人,听说当今太后老佛爷,也对他们另眼相看呢!
  虚云:既然如此,施主一家又何必离家逃难?
  男主人:哼!他们……
  女主人:你少说两句吧!
  男主人嘎然住口,女主人转向虚云道:"这位师父,内子虽出言无状,但现今山东当真……当真是乱得很,师父此时前往,只怕会多有不测。
  虚云:贫僧多谢施主相告。
  女主人:并非我们不愿施舍师父,实在是……唉!
  虚云取出唯一一饼,俯身递给孩子:看你一家,只怕是多日粒米未进了,可惜贫僧……唉,我佛慈悲,孩子,你快吃了吧。
  孩子欲接,被其母阻止。
  女主人:师父,这使不得,给孩子吃了,师父你岂不要挨饿了。
  虚云拉过孩子脏兮兮的小手,把饼递过:出家人餐风饮露,贫僧早习以为常了,可孩子却……阿弥陀佛,贫僧告辞了。
  虚云更不多语,沿那一家人来路大步前行。
  那一家三口呆立良久,面面相觑。突然拉孩子一起冲虚云背影叩拜。  
  男主人高声道:师父!你别去了吧!那些人可是连洋人洋教都敢杀敢烧的,你不怕死吗?
  虚云未停步,走入沉沉暮色。

  谭仕奇衣衫褴褛,满身血污,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荒野上。

  忧郁成疾的倩虹坐靠在一岩石上不停地咳嗽。
  儿子谭成端上煎好的中药来到倩虹身边。
  谭成:娘,该吃药了。
  倩虹:成儿,看娘这样子,只怕时日不多了。
  谭成:娘,快别这么说,我打从生下来,就没有娘,二十多年了,这一阵子我感到无比幸福,娘,你会好起来的,吃完了这一剂药,明天我再下山去替您买。
  倩虹依旧面带茫然地望着谭成,喝下了谭成送到嘴边的那碗药。
  倩虹:好长时间没有看你练剑了,走,出去练一套给娘看看。
  谭成高兴地:嗳。

  一块方圆十余尺的空地,谭成练完一套剑,收势。
  谭成:娘,你看我练得怎样?
  倩虹:你已得我剑法真传,只是还欠火候。
  说完倩虹又咳嗽不止。
  谭成正待向倩虹走来,他忽然又发现什么。
  谭仕奇奄奄一息,艰难地迈步在山坡上。
  谭成惊叫一声:爹!
  他提剑直奔谭仕奇。
  倩虹的脸上异常复杂的表情。

  谭成扶起摇摇欲倒的谭仕奇。
  谭仕奇:肃亲王府上……独眼龙涂……替爹……报仇!
  谭仕奇说完气绝身亡。
  谭成:爹!

  一堆新冢,谭成跪在坟前,倩虹拄仗立于一旁。
  倩虹自言自语道: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因果报应啊!谭仕奇,这也是你没有想到的。
  谭成突然站起,面带怒容:不许你这样说,儿子虽然自小愚顽,但他自幼把我养大,既做爹又做娘,那时候你在哪儿?
  倩虹一震,悲怜之色油然而生。
  谭成握剑在手:爹,九泉之下助儿子报此杀父之仇。
  说完,谭成愤然前行。
  倩虹惊呼:成儿,你要去哪里?
  谭成向倩虹抱拳行礼:娘,等儿杀了那贼人,再回来孝敬您老人家。
  谭成说罢,转身离去。
  倩虹:回来,你给我回来。
  谭成毅然向前,没有回头。
  倩虹:谭仕奇,这都是作的孽啊。
  倩虹踉跄几步,呯然倒在谭仕奇的墓旁。
  谭成回头惊叫:娘--

  谭成长跪在并列的两堆新冢前。新冢无碑。
  逃难途中与虚云相遇的那一家三口,蹒跚行至近前,男主人"咦"了一声。
  谭成转头后视。
  男主人:对……对不住,我们……
  谭成立起身:是逃难的?
  男主人:是……是啊。
  谭成:听口音你们来自山东?
  男主人:是来自山东。那边闹义和团,人都没法活了。
  谭成:兵荒马乱的,逃到哪儿才是尽头!这洞里一应家用物事尽有,山里也不缺野果野菜,暂可度过灾荒,就让给你一家三口吧。
  男主人:可是……可是你……?
  谭成:用不着了。我这就到山东去。
  男主人:去山东?!
  谭成:义和团不是专打洋毛子么?没有国哪有家呢?!
  谭成离去。

  四年后(1900年)。
  深夜,荒野一破庙中的朽棺上,虚云正自趺坐,忽闻棺中传来"嘭嘭"的敲打声及喝叱声:别阿弥陀佛了!还不快让老子出来!
  虚云微觉蹊跷,问道:你是人是鬼?
  棺中人:见你的大头鬼,如果是鬼,老子还能说话么?!
  虚云:我佛慈悲,家父数十年前便已鹤驾西归了,施主自称贫僧的"老子",岂不有些古怪。
  棺中人:古怪个屁,你少口罗嗦,再不滚开让老子……让我出来,待我掀翻棺盖,看不摔死你!
  虚云一笑下棺,趺坐于地:你可以出来了。
  棺盖一蹦而起,身躯壮硕、面色憔悴、衣衫褴褛、一头乱发的谭成随之跃出,看看虚云,又仔细检查棺盖棺沿,奇道:你没钉钉?
  虚云:我只在上头歇脚,为什么要钉钉?
  谭成大惑不解,"哼"了一声,退至门边将大石碡碌举了起来又抛下,注目虚云:你有这石碡碌重吗?
  虚云:没有。
  谭成:加上这棺盖呢?
  虚云:还是没有。
  谭成突然冷笑数声,道:那好!就把你的同伙全叫出来吧!
  虚云:阿弥陀佛,虚云行脚天下,唯一铲一衲而已,不知施主何来同伙之说。
  谭成:你是虚云法师?怎么留了头发?
  虚云:贫僧没空打理。
  谭成翻身便拜:法师你不认识我啦?我是谭成啊!
  虚云:阿弥陀佛!原来是谭成谭施主。看你这样子,是在棺中运功疗伤吧?"
  谭成惕然而惊:你……你怎么知道?
  虚云视若未见,打开褡裢,取出一饼递给谭成:若非饿了两三天,你要举取那石碡碌,断不至于脚步虚浮。
  谭成接过烧饼,边狼吞虎咽边道:虚云法师,你这是要赶往京城吧?
  虚云奇道:谭施主如何得知贫僧去向?
  谭成:那还不容易?你们出家人总说要以慈悲为怀,眼看京城就要被义和团和八国联军作践,百姓遭殃在即,以你的身份名望,会不急急赶往京城?
  虚云黯然神伤。
  谭成又道:再者说了,佛门中出了如此天大之事,你不到京城又会到哪儿呢!
  虚云惊道:你说什么,佛门中……?
  谭成大笑,打断虚云话头:得啦得啦!别说你不知道。哈哈!
  虚云:阿弥陀佛,贫僧委实不知……
  谭成掏出一把碎银放在虚云面前,神秘一笑:咱们心照不宣。刚才吃了你一张饼,算是与你买的,现我有急事待办,告辞了!
  谭成一抱拳,飞奔出庙,直使虚云如坠云雾,自言自语:佛门中,会出什么天大之事?

  妙净尼(虚云庶母王氏)搂着幽莲,念佛不止。苍老的面容上泪迹犹存。
  清节尼(虚云俗妾谭氏)急切而入,合什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观音保佑!幽莲,你终于回来了。
  幽莲破啼展颜,起身投入清节怀抱,撒娇道:师父,你怎么一下子把佛祖和观音菩萨还有阿弥陀佛全给请出来了,幽莲可没那么大造化。
  清节怜爱之情溢于言表,轻轻抚摸着幽莲秀发,道:幽莲,这些日子你都到哪儿去了?
  妙净尼抢先道:清节,你先坐下,让幽莲慢慢说。
  幽莲:我是打探虚云师父的讯息去了。
  妙净:你打探到了什么?
  幽莲:听山下的和尚师父们说,四年前在高旻寺开悟得道后,虚云法师就去了山东,如今在何处,就没个准信儿了。
  清节:阿弥陀佛,听说山东又是洋鬼子又是义和团的乱得很呐,虚云他怎么偏偏……
  妙净高宣佛号打断清节,转向幽莲:幽莲,送你师父回去息歇。
  幽莲扶清节出屋后,妙净趺坐念佛,伴着木鱼声声,两行浊泪从她紧闭的双眼汩汩涌出。

  幽莲扶清节进其寮房后,见案上摆着十余册手抄的《金刚经》,禁不住问:师父──?
  清节:莲儿,事到如今,为师也用不着再瞒你了,这些《金刚经》,正是为师这些年来为虚云法师所抄写的。
  幽莲:幽莲知道。
  清节:你知道?幽莲,你……唉!你去看看妙净尼师吧,她年寿高了, 只怕会经受不起,快去吧。

  幽莲返回妙净寮房,陡见木鱼垂落于地,妙净尼却倒卧一侧,脸上泪迹斑斑。幽莲大骇,飞奔过去扶起妙净,悲呼道:师父!师父你醒醒!你快醒醒呀师父!
  幽莲的悲呼引来了另三位尼师,其中一年老尼师忙替妙净把脉。
  幽莲悲急交加,不停地问:师父,怎么样?妙净师父她怎么样了?!……
  老尼师松开把脉的手:妙净她已得正果了。
  幽莲惊骇的面容。

  幽莲于观音菩萨圣像前长跪许愿: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妙净师父忧思成疾而逝,清节师父终日茶饭不思,为的都只是想见虚云一面。幽莲自幼得蒙她们收养,哺育成人,深恩大德难以为报。祈求菩萨慈悲,加被于我,此番下山能快快找到虚云法师。
  幽莲言毕复顶礼三拜离去,观音菩萨沉默不语。

  京城一小巷,行人不多,虚云行脚至此,拐一弯儿,却见一小面馆前,竟有数十人正围观起哄。虚云微奇,踱步过去。

  一胖师父手提擀面杖,正在四、五张方桌之间,气喘吁吁骂骂咧咧地追打一年约六七岁的小童。
  小童(梦灵)脏兮兮的,一双大眼却格外精灵,身形也异常滑溜,双手各执一烧饼,不时嘻嘻笑着啃上一口。
  胖老板追打不着,气呼呼地倚墙喘气。
  梦灵却也不逃,只在另一端的长凳上大咧咧坐下,咬下一块饼边嚼边道:钱掌柜的,你今天这烧饼,糖味好像还不够啊!
  围观起哄者轰然大笑,其间更有一人道:梦灵,你别嘴刁了,当今兵荒马乱,钱掌柜生意难做,缺盐少糖的事,干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梦灵嘻笑:那是!那是!
  在众人的轰笑声中,胖老板暴跳如雷:小兔崽子!今天要逮住了你,不打死你个小王八羔子大爷我就不姓钱!
  言罢掀翻面前方桌扑将过去。
  梦灵又自嘻笑游身躲闪。胖老板却再不言语,铁青着脸又掀翻了两张方桌。围观者渐渐发觉不对,梦灵双目中也逐渐露出惊恐之色。虚云则在众人的嘁声私语中,慢慢挤至门口。
  一人道:看来钱掌柜的今天是动了真怒了,梦灵他怎么还不快逃。
  另一人道:是啊!可别为了两张饼弄出人命来呵!
  一老者高声道:钱掌柜的,算了吧,这孩子无父无母怪可怜的……
  胖老板暴喝道:这小兔崽子他无父无母,我可是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妻儿老小!天天偷我饼吃,叫我怎么养家糊口!
  言语之间又掀翻最后两张方桌,梦灵大为骇异,直向门口逃来,刚到虚云身前,胖老板一甩手,擀面杖直打梦灵背心。
  众人惊叫声中,虚云随手一抄,接过飞来的擀面杖,冲直奔过来的胖老板合什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请了。
  胖老板见他随手接了自己全力掷出的擀面杖,似被一种无形之力所阻,竟呆立于虚云前三尺之地发愣。梦灵趁机躲到了虚云身后。
  虚云:这孩子偷你饼吃,固然是他不对,但若打死了他,施主,你的罪孽就深重了。
  胖老板看看虚云,又看看满地桌椅狼籍,结巴两句之后,怒道:可是……可是……谁要你这老和尚多管闲事?哼!
  梦灵从虚云身后探出头来,一本正经地道:谁说他多管闲事了?今天若你一棒将我打死了,那你还不得替我挨刀偿命?命都没了那你还有什么?所以呀,今天这和尚乃是救了你一命,你可是大赚特赚了。
  胖老板大怒:老子今天是要大赚特赚,把你个小兔崽子逮来卖了,赔还我的桌子凳子……
  梦灵又探出头:桌子凳子是你自己弄坏的,若是把我卖了, 赔你的烧饼钱那还差不多,怕只怕我自愿让你卖,也没人肯花钱买我这个小叫化。
  胖老板:你──!
  虚云:敢问施主,修复这些桌椅,不知这些银子够也不够?
  虚云打开褡裢,将当日谭成所留的碎银全部递了过去。
  胖老板疑惑不解地看看虚云,又看看他手中的银子,小心翼翼地挑了一小块试咬了一口,随即眉开眼笑:够了!够了!
  边说边把虚云手中的银两全部接了过去。
  梦灵大咧咧站了出来:和尚太傻,掌柜太贪。哼!什么叫做"够了",这么多银子,再买十套桌椅也还有多。
  胖老板:哼!今天算便宜了你个小兔崽子,还不给我快滚。
  虚云:既然如此,贫僧告辞了。
  梦灵:哎哎!咱们就这样走了么?
  虚云愣得一愣,梦灵已从虚云手中取过擀面杖,递还给胖老板,道:别得了银子就忘乎所以,连吃饭的家伙也不要了。
  胖老板接过擀面杖,啼笑皆非,梦灵则拨开众人,沿虚云背影追随而去。

  京城西郊古道,虚云与梦灵一前一后而行。
  虚云忽然收足转身: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梦灵兀自东张西望,陡闻虚云见问,忙吱唔道:我……什么?我跟着你?你这老和尚好没道理,竟想让我做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么?
  虚云:这话怎么说?
  梦灵:别装蒜了,今天在那么多人面前,老和尚你既然自愿掏钱买了我,我迫于无奈,无可奈何,就只好跟着你了!再说,我梦灵无父无母,谁叫你买了我。
  虚云:小施主弄错了,贫僧给那掌柜银两,是让他修复桌椅之用,并非为了买你。
  梦灵:那些桌椅可是他自己弄坏的,关咱们什么事儿?
  虚云:凡事皆有因果,那些桌椅被损,终因你偷人家烧饼所至。
  梦灵:你也别再说什么因呀果呀的了。反正今天呀,那钱掌柜的和你各自都赚了一大把,就只有我小叫化一人倒霉。
  虚云:小施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梦灵:本施主的意思你不懂?
  虚云:阿弥陀佛。
  梦灵:对,阿弥陀佛他老人家肯定能懂。你想啊,出家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今天一家伙救了两条人命,可不就造了至少十四级浮屠吗?更何况因为救了我,那情况就更不一般了,依我看呐,今天你所造的浮屠,只怕有二十级甚至三十级也说不定,那可不是大赚了吗?
  虚云含笑:为什么救了你,情况就不一般了?
  梦灵:因为我不是普通人。
  虚云:你有什么特别吗?
  梦灵:特别那倒也不见得,只不过就像你们做和尚的一样,咱们做叫化的,与普通人相比,那可是少之又少,因此呢,也就不普通了。
  虚云莞尔一笑:小施主所说的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对了,你是叫梦灵吧?
  梦灵:那当然,我梦灵从来不说没有道理的话,对啦,你一个做和尚的,怎么会有那么多银子?
  虚云:贫僧行脚天下,从来是不携带银两的,今天那些银子,是在赴京途中,一位姓谭的施主吃了我一张饼后强留下来的,我也不知究竟是多是少。
  梦灵:哇!一张饼就换了那么多银子,老和尚你好会做生意哦!
  虚云啼笑皆非。
  梦灵:对啦,天色已晚,你又把银子全都给了那钱掌柜,咱们今晚的投宿住店吃饭该怎么办?
  虚云静静看着梦灵不语。
  梦灵上下打量自己,奇道:喂,老和尚,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虚云轻微摇了摇头,含笑道:贫僧虚云,走吧。  
  二人渐渐远去,梦灵兀自咕哝:虚云?这名字也还不错。

  虚云和梦灵走进山门,一中年僧人正自东张西望,不免多看了脏兮兮的梦灵几眼。
  梦灵大咧咧走过去,问那僧道:你老看我干什么?小叫化就不可以烧香拜佛么?
  那僧人忙合什道:阿弥陀佛,我佛视一切众生平等……  
  虚云忙过来合什问讯:贫僧虚云,意欲在贵宝刹挂单,不知……
  话音未了,那僧早已顶礼下拜:果然是虚云法师法驾光临,小僧无根顶礼了。
  虚云忙道:无根师父快快请起。
  又奇道:怎么,师父知道贫僧今日会来?
  无根:阿弥陀佛,小僧无根,忝为本寺知客,今日领了本寺方丈法心长老法谕,在此等候您老法驾。
  虚云:有劳师父久候了。
  无根合什还礼:请法师随小僧来。法师的寮房,敝寺是早已备好了的。
  梦灵急道:还有我呢?
  虚云:梦灵休得无礼,你跟着来也就是了。

  寮房内,梦灵兀自东张西望,开窗关窗,又去探查禅床,道:这床也太硬了点儿。
  虚云合什道:无根师父。法心长老乃佛门前辈高僧,贫衲意欲亲往礼拜,不知──?
  无根连忙还礼,却作难道:这个……这个嘛……
  虚云:难得亲聆长老训示,乃虚云福缘未至,师父你不必为难。
  无根:不……不是……唉!今日庆亲王等突然到本寺来……
  虚云:庆亲王?他身为御前大臣领班,怎么到贵寺来了?
  无根:还不仅只是庆亲王呢,除他之外,肃亲王、太常寺卿袁昶等许多满汉王公大臣,都全聚在敝寺后院,商议如何奏请皇太后与洋人讲合呢。
  虚云默然不语。
  无根:法师有所不知,数日之前,八国联军已从天津开抵京都外围廊坊,与端亲王为主的主战派和庆亲王为首的主和派,正自争得不可开交,太后也是左右为难,因此就……就……
  虚云:天下大事,不在朝中商议,怎么会移到佛门清净之地来呢?
  无根:城中已不太平,朝中大臣,大多早早就把家小迁至城外寺宇以保平安了。比如肃亲王一家,就已在敝寺暂住将近三个月了。
  虚云:阿弥陀佛!
  无根:听说力主与洋人宣战的端亲王和统领甘军的董福祥等人,近日也齐聚在距此不远的卧佛寺,正商议如何奏请皇太后与洋人开战呢。
  虚云:佛门清净道场,竟成干议朝政之所,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梦灵突然道:这就叫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没有办法,就求菩萨",这么简单的话,我们胡同每个小叫化都会说,偏就你老和尚不懂,你也……。
  言罢嘻嘻直乐。然未等他嘻笑声落,伴随着一苍老的"阿弥陀佛"声,百岁老僧法心长老推门而入。
  无根连忙顶礼:师父。
  虚云也忙合什:贫僧虚云参见法心长老。
  法心忙扶住正欲顶礼的虚云:老衲虚长百岁,却不敢受法师如此大礼,快快请起吧。
  虚云立身仍合什三拜,方道:法心长老,虚云今日前来宝刹挂单,并无人知,却……
  法心呵呵大笑,打断虚云话头,说道:你还以为老衲有什么大神通吧?哈哈 ,是扬州高曰文寺的月朗法师,曾将你在那里所作的偈语着人送来令老衲求验,并将你的行止告知了我。
  虚云:但月朗师父也仅知贫僧四年前前往山东礼孔庙朝泰山呀?
  法心:算算日程,你也该是今日来到敝寺方合因果啊……不说这些了。咦?这位小施主是──?
  一直好奇地上下打量法心白眉白须的梦灵闻言忙道:我是这个虚云和尚花了银子买来的。
  法心拈须微笑道:你这孩子倒挺有慧根的。
  梦灵:慧根?什么叫慧根?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
  屋内三僧不禁相顾莞尔。
  无根:当然是好东西,是人世间最最宝贵的,也是无论用多少金银都买不到的。
  梦灵大乐,随即又故作忧伤地对无根说:那你就惨了。
  无根奇道:怎么?
  梦灵:你叫无根,什么根都没有,慧根自然也没有,不是很惨吗?  
  无根连宣佛号。
  法心:无根。
  无根:弟子在。
  法心:你带这位小施主去洗换一下,为师与虚云法师有话要说。  
  无根:是,师父。梦灵,走吧。
  梦灵随无根到了门口,转回头对虚云道:你可别丢下我不管啊,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虚云合什微笑:你去吧。
  待无根、梦灵关门离去之后,法心长老忽对虚云合什礼拜。
  虚云大惊,连忙还礼,道:法心长老!虚云如何承受得起!
  法心正色道:佛海无涯,达者为师,老衲虽勤修数十载,却怎如你已参透的"春到花香处处秀,山河大地是如来"。
  虚云:长老谬赞,愧煞虚云了。
  法心:并非谬赞,实乃我佛门之幸。今日老衲本该亲往山门外相迎,无奈……唉!
  虚云:刚才听无根师父说,庆亲王肃亲王等满汉大臣,今日齐来贵寺──?
  法心:谁说不是呢!阿弥陀佛!
  虚云:依长老之见,是主战?还是主和?
  法心:战也罢,和也罢,老衲乃佛门中人,只以慈悲为怀。
  虚云不语。
  法心: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刚才那小施主的话,倒也颇含几分禅理。当今朝中上至皇太后,下至王公大臣,无不是如此之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没有办法,就求菩萨。他们既有求菩萨保佑之心,未必不是我佛门振兴光大之机缘。
  虚云点点头,若有所思。
  法心:业力难以逆转,因果势必轮回。虚云,老衲已年迈了,现有一桩关乎佛门兴衰的大事,老衲欲托付给你,望你千万不要推托。
  虚云寻思:莫非真如谭成所说,佛门中竟出了什么天大之事?)
  见虚云发愣,法心又道:虚云法师,你一定要承担起来。
  虚云连忙道:长老请吩咐,贫僧不敢推托!
  法心:明日早朝后,你随老衲进宫。
  虚云大奇:进宫?
  法心:太后早已心乱如麻,数月以来,总是隔三差五便宣老衲进宫,与胜宝法师共同为她讲经说法,以求安心。今日她又托庆亲王口诏,宣我早朝后进宫,老衲之意,是明日由你讲说。大清气数尚未尽绝,将来光大佛门尤其振兴我禅宗一脉,她或可成为你的助缘也未可知。
  虚云:胜宝法师?
  一语未了,忽有人急促敲门。
  法心略觉不快:进来。
  进来的壮汉年约三十,精悍矫健,身着铠甲,腰佩长刀,惶急之色溢于言表:长老!不好啦,王爷他又说不出话来了。
  法心:阿弥陀佛!涂施主休要着急,快来见过这位虚云法师。  
  又对虚云道:这位是肃亲王府的涂龙涂施主。
  涂龙对虚云匆匆合什一拜,又急道:法心长老,王爷他……
  虚云忽然道:阿弥陀佛!王爷可是患了喉疾?
  涂龙:可不是吗!那些饭桶太医,一个个全都是没用的废物!
  虚云:贫僧早年对医道曾略有涉及,只不知肃亲王他病况如何?
  涂龙忙道:那快请法师……哦,长老,咱们快一起过去给王爷看看。  
  虚云和法心一起站起身。

  无根带身着沙弥服饰、整齐俊秀的梦灵回寮房,见屋内空无一人,梦灵不禁大急:那两个老和尚呢?怎么一个都不见了?他们跑啦?
  见梦灵几欲急哭的样子,无根忙道:梦灵你别着急,他们不会跑的。
  梦灵:我不信,他们都跑啦,虚云老和尚他不要我啦!你骗人!你们都在骗我……!
  无根: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们一定是临时有急事出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梦灵一双大眼中已泪花闪现:什么叫不打诳语?
  无根:就是不……不撒谎不骗人。
  梦灵:要是打了诳语怎么办?
  无根:这个……这个嘛,就是犯了戒。
  梦灵:犯了戒又怎么样?
  无根:犯了戒就要受罚。
  梦灵:罚什么?
  无根:那……那就要看你所犯的戒有多重了,比如说犯了杀戒,那是要下地狱的。
  梦灵:犯了打诳语这一戒呢,要不要下地狱?
  无根:这……这我就不知道了。
  梦灵:哼!难怪你师父会叫你无根呢!这样吧,你也不用下什么地狱了,就罚你在这里陪我,直到虚云那老和尚回来为止,怎么样?
  无根颇觉无奈:阿弥陀佛!好吧。
  梦灵展颜而乐。

  涂龙恭送虚云和法心出门。
  涂龙感激万分:多谢法师!待王爷病体康复,定当登门重谢。
  虚云:这是你家王爷前世所修的福报,机缘巧合,贫僧恰好知晓医治此种喉疾的秘方罢了。要谢,就谢我佛慈悲吧。
  涂龙无语。
  法心长老连宣佛号。虚云却突然闭目不语,满面惑然。  
  涂龙奇道:法师,虚云法师!你怎么啦?!
  法心长老也自不解,与涂龙面面相觑。
  虚云缓缓睁开眼,道:敢问涂施主,肃亲王一家安危,是由你负责保护的么?
  涂龙大惑:法师,可有什么不对么?
  虚云:贫僧也不明白究竟有何不对,只有一种十分不祥和的感觉,还望涂施主今夜多派人手巡夜才好。阿弥陀佛!贫僧告辞了。
  法心合什拜辞,与虚云联袂离去。
  涂龙兀自惑然发呆。

  沉沉夜幕笼罩着龙泉寺,惟有虚云所居寮房内一灯如豆,两扇窗则大敞开着。
  梦灵已然熟睡,咂吧着小嘴似在美妙梦乡。虚云跌坐在破蒲团上,状似入定。

  随着"抓刺客"的一声惊呼,龙泉寺突然鼎沸起来。
  隐隐绰绰的人影东奔西图,不时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

  正自趺坐的虚云缓缓睁开双目,虽灯光昏暗,虚云却目光如炬。
  后院传来"哐啷"一声,随即是涂龙的高喝声(画外):快堵住前院那边,贼人的刀被我打落了,兄弟们不用怕,逮住了刺客重重有赏!
  虚云微微转身面向窗外,凝视不语。
  "捉刺客"的喧闹声已渐渐移至前院。
  "呼啦"一声,一条黑影忽然跃窗而入。
  一条黑衣黑裤黑色蒙面巾和一头乱糟糟的长发的壮汉,犹如鬼魅般,立于虚云面前。
  见虚云不惊不诧直视自己,那蒙面人反倒惊"咦"了一声。随即又连忙将油灯吹灭,关牢两扇窗,低声威吓道:你!不许出声!否则,哼!
  窗外仍在大呼小叫:咦?!怎么不见了?!
  又有人道:刺客是从那道墙头跳过来的!……快搜!……
  黑乎乎的寮房里,虚云的声音低沉而平和:谭成,你到底要干什么?
  谭成惊骇莫名的声音:你是虚云法师?!
  虚云:现在要逃你是逃不掉的。世间之事,凡有因必有果,有果也必有因, 若信得过贫僧,你赶快过来,贫僧暂帮你渡过此劫。
  外面破屋搜查的声音越来越近。
  谭成嗫嚅道:你……你真的肯帮我?
  虚云:快过来吧。

  十数名肃亲王府亲兵在涂龙率领下,高举火把,逐间搜索到虚云所居寮房。
  一亲兵正欲踢开房门,涂龙突然喝止:不可造次!这间屋里住的好像是虚云法师。
  待亲兵后退,涂龙亲自上前轻轻敲门:虚云法师?虚云法师?
  随着一声"阿弥陀佛,"屋内的油灯被点亮。
  虚云拉开门,合什道:涂施主──?
  涂龙探头查看,寮房内一目了然──床上躺着一个似乎睡得正香的小孩和一颗硕大的光头,光头上陈旧的戒疤赫然醒目。其次便是屋子中间的一个破蒲团和倚墙而立的一付背架、一把方便铲。
  虚云:夤夜光临,不知涂施主有何要事?
  涂龙忙还礼道:刚才有贼人到王府行刺,幸得法师晚间提醒,我多派了得力人手警戒,贼人未能得逞,却逃到这边来了。怎么,法师你未曾听到异常响动么?
  虚云:两位小徒歇息后,贫僧在禅定中,隐约也曾觉有些古怪,却不知是闹刺客了。
  涂龙歉然:如此有扰法师清修,真是罪过,涂某告辞了。
  虚云:阿弥陀佛。
  看着涂龙率队回了后院,虚云方将门关上,插好门闩,甫一转身,却见梦灵坐在床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虚云一惊:你……?
  梦灵嘻嘻一笑:老和尚打诳语,不知要受什么罚?
  虚云不语。
  床上谭成一跃而起,抱拳道:多谢法师相救!
  虚云:救人者自救,自救者救人,若非你头上这戒疤,只怕也难瞒过别人。
  谭成摸摸光头,惑然道:只是谭某实在不解……
  虚云打断其话头:别多说了,贫僧也有些事颇觉不解呢。眼下可不是分说的时候。明日上午,你在宫门外等我吧。
  谭成:宫门外?!
  梦灵:明天你要进宫?
  虚云不答,起身从破蒲团下捧出乱蓬蓬一堆乱发,揉成一团,道:除下你的夜行衣,把它包上,趁此时天还未亮,赶快走吧。
  谭成惊奇莫名,依言脱下黑色紧身夜行衣,接过乱发包上。
  虚云:你这就去吧。记住正午之约。
  谭成虽甚觉诧异,却也不复多言,冲虚云抱拳行礼转身开窗,飞跃而出。
  梦灵眨巴着双眼:老和尚,这算怎么回事?
  虚云淡然道:刚才这人,吃了我一张饼,就给了许多银子,而那些银子,却又救了你的命。
  梦灵道:哦,他是叫谭成么?这名字倒是好听。
  虚云:梦灵,今夜之事,除了你我和那位谭施主外,绝不可以再让另外任何一个人知道,懂吗?
  梦灵:我懂!只不过──你这不是在教我打诳语吗?还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看这话靠不住。
  虚云:我不是要教你打诳语,而是……
  梦灵:你不用多说了啦,我知道你大和尚爱造七级浮屠唉!困得要命,我可要睡了,等明早一觉醒来,难说我就把今晚的事情忘得个一干二净了。
  梦灵倒头便睡,虚云双手合什,满目慈爱地望着他。

  由宫内亲兵开道护送的两顶大轿,来到虚云所居寮房门口停下。
  法心长老从前一顶轿中下来,到房门前,刚道得一声"阿弥陀佛",寮房门便被拉开,虚云合什立于门内,道:虚云何德何能,敢劳长老亲自登门……
  法心长老打断虚云,道:时辰已到,快请上轿吧。
  梦灵睡眼惺松地挤了上来,看看外面阵仗,又看看两位老僧,问:你们要去哪儿?
  虚云:我们出去办点儿事,你再好好睡一觉,一会我就回来了。
  梦灵:噢,昨晚没睡好,你可别再打诳语了啊!
  虚云转向法心:长老,贫僧走惯了路,这轿──就不必了吧。   
  法心:这是进宫的规矩,法师就当权通达变吧,阿弥陀佛。
  虚云无奈,只好与法心前后各上了一顶轿子。随着班头一声"起驾",双轿被抬起走向山门。
  梦灵揉了揉双眼:哇,好大的气派!
  无根从回廊一侧转出,对梦灵道:那当然了,他们都是高僧大德嘛!
  随即又连忙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梦灵:什么罪过不罪过的,这可怪了……
  无根合什道:是小僧一时持戒不严,犯了嗔痴,实是罪过。
  梦灵:我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不就犯了嗔什么痴的吗?反正和尚犯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昨儿晚我就……
  梦灵突然改口:哎!这么早你来这里干什么?
  无根:师父怕你醒来后见不着虚云法师着急,特让我来陪你的。

  宫门打开,一太监送法心、虚云出来。
  法心合什道:"有劳公公远送,请留步。"
  太监:"老佛爷今儿个听得高兴,着奴婢派军门令人抬轿护送二位长老回寺。"
  虚云忙合什道:"请公公回禀太后,贫僧行脚惯了,乘坐轿子,实在是不……很不舒服,阿弥陀佛!"
  太监为难地:"这──?"
  法心和虚云异口同声,合什道:"有劳公公。"
  "那……"太监道,"好吧!二位长老请走好。"
  法心、虚云齐道:"多谢公公。"
  待那太监走后,虚云道:"请恕贪僧孤陋寡闻,敢问长老,那位胜宝法师,不知是何来历?"
  法心皱眉道:"老衲虽身处京师,却也是毫不知晓。唉!就算是犯嗔戒,老衲也不得不说,为讨得太后欢心,胜宝法师他常故意曲解经文,如此作为,实在有违修佛之道啊。"
  虚云不语。

  "你多谢我什么?"梦灵端坐在一小理发店的方凳上,上下抛着一小锭银子,大咧咧地道,"只要你把我这头剃得比隔壁龙泉寺里的那些和尚的头还光,小爷我还另有赏钱呢!"
  "那是那是,"剃头师父一边擦着剃刀,目光却随着梦灵手中起落的银子沉浮,嘴里还滔滔不绝:"实不瞒您小爷,我这剃头的手艺啊,可是祖上单传三代,绝活!这整个西城一片,谁不知我刘三刀大名,哈!一刀下去黑白分明,这叫做东边日出西边雨;两刀下去,旭日东升,那可是一唱雄鸡天下白呀!这第三刀呼啦一圈,可就更有来历了。"
  梦灵嘻笑道:"有啥来历?"
  剃头匠:"《红楼梦》你看过吧?没看过那没关系,我也没看过。只是听祖上说呀,当年那曹雪芹写这本书遇到了麻烦,写不下去了,就来找我先祖给他剃头。我先祖第三刀这一下去,曹先生立马就跳了起来,赞叹说:’啊!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听说后来他还把这句话给写进《红楼梦》那本书里去了呢。"
  梦灵大乐,笑道:"你也别光说不练了,快把你那祖传绝学,在小爷头上比划比划吧。"
  剃头匠忙躬腰媚笑:"是!是!"

  谭成身着短袍,却赫然光头戒疤,显得不伦不类,邻客频频偷窥,却被他凶巴巴的目光镇住。
  谭成:"我曾在少林出家习武,和后来行医的事,你已经知道了。自你离开高旻寺后,我找到了我娘……
  虚云:"你娘她现在怎样?"
  谭成:"你不知道?"
  虚云不语。
  谭成黯然良久,缓缓道:"我娘,还有我爹,他们都死了……"
  虚云:"阿弥陀佛!"
  谭成:"我习练了娘所授的武功剑法后,到山东参加了义和团,并时时谋划着刺杀肃亲王善耆那老贼……怎么?你不问我为何要杀善耆?"
  虚云:"你既要说,我何必问?"
  谭成:"我之所以父母双亡,就是蒙那老贼所赐!哼!此仇不共戴天!只苦于我学艺未精,始终未能得手!"
  虚云:"是肃王亲手杀了你父?"
  谭成:"那……那倒不是,而是一个姓涂的老贼率人所为。"
  虚云:"那个涂姓老者呢?"
  谭成:"我数日前急急回京,为的正是此事,没想到,那狗贼竟然死了。哼!真他妈的便宜了他,否则老子不把他碎尸万段才怪!"
  虚云:"那是他自造恶业,真是个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稍停又道:"所以你就把丧父丧母之仇算在了肃亲王头上?"
  谭成:"那涂老贼有个儿子,在王府里统领亲兵,虽说权势不小, 但若没善耆撑腰,那老贼又岂能狗仗人势?!"  
  虚云:"那也说得是。 相逢一笑泯恩仇这话,也只不过是写写说说玩玩而已。只是贫僧觉得,冤冤相报,倒实实在在是桩没有尽期的事。"
  谭成:"你不阻止我?"
  虚云:"我能阻止得了你吗?"
  谭成:"以你的神通……"
  虚云道,"贫僧普通和尚一个,哪有什么神通。话说回来,别人纵有神通,他能阻止你行,却也阻不了你的心啊。"
  谭成:"这……好啦,咱们先不谈这个,还是谈正事吧。"

  "你要和我谈正事?"剃头匠疑惑地看着头已剃得光溜溜的梦灵。
  梦灵把玩着那锭银子,一本正经地说:"对。这锭银子呢,本来是要给你的。"
  剃头匠哈腰讨好地笑:"那是!那是。"
  梦灵又掏出一小块碎银,说:"而这一块呢,是打算用来做赏钱的。"
  剃头匠:"多谢小爷!"
  "可是,"梦灵突然一板脸,道:"你刘三刀在京西一片既然有那么大的名声,为什么就不好好珍惜呢?"
  剃头匠强笑:"什……什么?"
  梦灵:"太岁头上动土,那是我们胡同卖烧饼的钱掌柜常……常说的话,意思嘛,你肯定明白。而你在小爷头上动刀,并且足足动了六十三刀,这帐该怎么算,你就拿出个主意来吧?"
  剃头匠再也笑不出来了:"这…这可是…可是你自己叫我剃的呀!"
  梦灵:"没错!可那只是你亲口说而我也同意的三刀呀?另有六十刀我叫你胡乱动了么?"
  掌柜苦着脸:"这……那你……"
  梦灵:"别这个那个了,事情到这份上,只有两个办法可以解决──"
  剃头匠:"哪两个办法?"
  梦灵:"一是你把后六十刀所剃的发给我全插回……"
  剃头匠:"这不可能!"
  梦灵:"你说不可能,那你三刀既值得这块银子,六十刀就该值……嗯……值这样大的二十块银子。前三刀我照付,你给我十九块,那也就可以了。"
  剃头匠气急交加:"你……"
  "算啦算啦,"梦灵又嘻笑道:"和你闹着玩儿呢。你靠这剃头挣钱也不容易,这锭银子就给了你吧,反正……不说了,只是以后别再神侃瞎吹了。告诉你,我一打出生就在这京城混,还有哪道门坎不比你精,得了吧您呐。走啦!"
  剃头匠接过银子,看着梦灵大摇大摆走出店门,连声道谢。

  虚云与谭成隔着茶桌相对而坐。
  虚云:"义和团不是宣称刀枪不入么?怎么也给打散了?"
  谭成:"那是胡扯!血肉之躯,哪能够刀枪不入呢!唉!也不知总坛主大师兄他们是怎么想出这招儿来的!哼,那些被朝廷倚为柱石统兵在外的重臣,如刘坤一、李鸿章、张之洞和袁世凯等人,又各怀鬼胎,惟求自保,按兵违诏不来勤王,你看那太后还有路可走吗?依我看,最多不过半月,这皇宫不被洋兵攻破才怪!"
  虚云:"那我大清子民,不是要成亡国奴了么?!"
  谭成:"亡国倒也未必。法师还记得唐朝的安史之乱么?"
  虚云:"你是说太后会效仿唐明皇,弃京而去?"
  谭成:"是弃京而逃。"
  见虚云不语,谭成又道:"现今东、北、南三方,均已被洋人堵死,太后等也唯有西逃一途了。听说陕西巡抚岑春煊,为人桀傲不训,对大清倒挺忠心。慈禧太后不往西逃,我连信都不信!那倒也好,这不正……不正中了法师之意么?哈哈!"
  "中我之意?"虚云道,"贫僧这可就不明白了。"
  谭成:"西窜逃命,凄凄惶惶,正象溺水之人,逮住个水泡也以为可以救命。太后和那些王公大臣,沿途会不需要通晓佛理的高僧,为他们讲经说法以求心安?而法师若随驾到了西京,那长安法门寺佛骨舍利被盗之事,不也就一清二楚了吗?谭某也曾出过家,深知那佛舍利对佛门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法师也决不会愿意让那个叫做什么赫斯特的英国冒险家给弄了去吧?"
  虚云:"如此重大的消息,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谭成:"这你不用管,只需告诉你在天津烧教堂时,我曾救过一个怀抱婴儿的洋鬼婆子,没成想那洋婆子竟是法国驻华副使的老婆。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信不信由你。如果有缘,咱们还会再见面的,告辞啦。"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龙泉寺方丈内法心长老面露忧色,对虚云道:"老衲有个同门师弟,法号东霞,也已百岁高龄了,现正住持西安卧龙寺。老衲倒也未获他着人传言说法门寺佛指舍利被盗之事。不过那赫斯特之名,老衲倒曾有所耳闻。"
  虚云急道,"果有此人?"  
  法心:"此人精通华语,无法无天,听说曾在敦煌潜伏多年,盗走了不少我华夏珍宝。" 
  虚云:"阿弥陀佛,那依长老之见呢?"
  法心:"那谭施主虽另有图谋,但他所言却不无道理。"
  虚云:"长老是说……"
  法心:"老衲什么也没说。今日法师为太后说法,觉得太后如何?"
  虚云:"一个孤寡无助的老妇人而已。"
  法心拈须颔首:"那依你看,她是该宣战还是不该宣战?"
  虚云闭目合什,老泪纵横,悲声道:"生灵荼炭,浩劫已无可挽回了,太后受制于众,宣不宣战,又有什么分别呢!"
  法心:"我佛慈悲!虚云法师,你应比老衲明白,佛法济度,有时需权宜变通的。若太后果真西行,不知你当如何处置?"
  虚云"贪僧当随驾前往。"
  法心:"咱们方外之人,伴当今帝后千里随行,法师不怕被人误认为攀附权势么?"  
  虚云道:"寒山曾问拾得: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法心肃然道:"虚云法师如此圆融无碍,当受老衲顶礼!"
  虚云连忙扶起法心,道:"虚云担当不起!"
  法心:"我佛说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本无不可以度之众生。若能度化顽劣成性者,法师弘扬佛法时,便可更无牵无挂了。"
  虚云:"长老是说那谭成么?"
  法心:"谭施主决非常人,能否度他,一切自有定数,但此人与法师往日能否
  重振佛门宗风,实有莫大因缘,相信法师比老衲所知更为透澈深远。"
  虚云:"承蒙长老谬赞,贫僧唯有以佛为师,见机方便而已。"

  虚云回至寮房,一"小沙弥"欢天喜地迎上来:"老和尚你看,我象不象个小和尚?"
  虚云一愣:"是你?梦灵,谁为你把头给剃了的?"
  梦灵:"就是庙外东侧那家理发店的剃头匠刘三刀口罗!他还想多骗我几两银子,哼!那可是连门儿都没有。"
  "银子?"虚云道,"你哪儿来的银子?"
  "这……这个嘛……是这么回事,"梦灵结结巴巴地道,"昨儿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一条大汉挤进了我被窝里来,我随手一摸,摸到了好多银子,就随便取了那么一块半块来玩儿,梦醒后……"
  虚云正色道,"梦灵!盗取他人财物,那可是犯了大戒,你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却怎么……唉!"
  "我又不是佛门中人,"梦灵咕哝道,"人家以后再不乱拿别人的东西也就是了嘛,可是……"
  虚云:"可是什么?"
  梦灵:"可是我听无根师父说,佛门最根本的五大戒条中,有一条就是不妄语。这不妄语的意思,也包括了不打诳语和不骗人,所以我觉得……觉得偶尔拿点银子,就和你偶尔打打诳语一样……"
  "胡说,"虚云打断梦灵道:"你懂什么!"
  梦灵正自惶恐不安,忽闻有人敲门并叫"虚云法师",梦灵连忙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涂龙和年约五旬、衣着雍荣华贵的肃亲王善耆。
  虚云起身相迎:"涂施主……?"
  涂龙后退一步,侧身道:"虚云法师,我们王爷特来拜谢。"
  虚云忙合什道:"阿弥陀佛!有劳王爷亲自登门,贫僧惭愧。"
  肃亲王也合什还礼:"法师休要多礼,若非法师医术通神,小王今生能否开口,也还难说得很呢。"
  涂龙自在门口肃立,门外尚有抬着两口箱子的十来名王府家丁。肃亲王和虚云入屋让座后,肃亲王道:"小王幸蒙法师妙手回春,喉疾得愈,又得法师提点涂龙,使小王渡脱一道死劫,此恩此德,小王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虚云道:"慈悲为本,拔苦渡厄,乃出家人份内之事。机缘巧合,也是王爷自修的福报,贫僧如何敢居以恩德,还请王爷千万别再为此挂怀。"
  肃亲王呆呆看着虚云,颇有敬仰之色。(画外音):"果然一派名僧风范,难怪老佛爷会听他讲经说法。"
  虚云:"王爷──?"
  肃亲王一愣:"哦哦,法师……听说……听说今儿个早朝后,太后请法师进宫讲经说法来着?"
  虚云:"贫僧修学浅陋,只大胆为太后分说了一段《金刚经》而已。"
  肃亲王:"在为太后说法时,法师可曾见她有何异常?"
  虚云:"太后与贫僧黄帘相隔,倒不知她有何异常,只是……王爷因何有此一问呢?"
  肃亲王稍作沉默,黯然道:"法师休要多疑,小王有此一问,是因为就在半个时辰前,太后已经下诏,正式对八国联军宣战了。唉!"
  虚云黯然不语,闭目趺坐。
  肃亲王见状,以目光示意涂龙。涂龙点点头,轻轻击掌,八名王府家丁将两只沉甸甸的大箱子抬入寮房,搁下后又轻轻退出。
  肃亲王黯然道:"法师乃有道高僧,这些俗物在法师眼中犹如粪土,但若战事一起,小王委实不知该如何供养法师,因此……"
  虚云突然睁开眼,冲肃亲王礼拜,正欲悄然退出的肃亲王大惊,连忙冲上前扶住虚云,连声道:"法师!使不得!"见制止不住,自已也连忙跪下礼拜。
  虚云三拜之后,方缓缓道:"阿弥陀佛!施主功德无量,日后定获福报。王爷,你去吧。"
  肃亲王起身,见虚云又自闭目趺坐念佛,只得满腹蹊跷地合什退出。
  待肃亲王一行走远,梦灵急不可耐地打开一口木箱,大惊道:"哇?这么多银子!"又打开另一箱,却突然木瞪口呆。半响才小心翼翼地捡起一锭使劲咬了一口,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方大呼小叫:"是金子!十足的金子!喂!老和尚,咱们这回这财可是发大了!怎么花这么多金子银子呢?嗯……哎!老和尚,你倒是也帮着想想啊!"
  虚云睁开眼道,"梦灵,把箱子盖上,你去把无根师父叫来。"
  "怎么?"梦灵急道,"叫无根来干什么?财不外露,这道理你懂不懂啊?!"
  屋外传来一声"阿弥陀佛",无根和尚不请自至,梦灵连忙将木箱盖上,警惕地看着无根。
  无根面色戚然:"虚云法师,小僧无根奉先师遗命,特来转告法师,稍候钟鼓齐鸣,还望不惊扰法师才好。"
  虚云大惊失色:"先师?!你说什么?!"
  无根:"阿弥陀佛,先师法心长老,已然坐化示寂了。他坐化之前,特要弟子来转告法师,就说他太老没用,不便远行,特以示寂来伴法师一程。"
  虚云满面悲恸,竟连佛号也未能宣之于口。
  钟鼓长鸣,经咒齐诵。

  虚云在寮房趺坐,默默为法心长老诵经。
  梦灵捧一钵粥进屋,差点被门内一侧的空木箱绊倒,弄得他气呼呼地把空箱蹬到一侧:"就连你这破箱子也来气我!"
  虚云睁开双目:"梦灵,你怎么啦?"
  梦灵:"也没什么,只不过你把所有金银交给无根,让他买了米粮屯积,令我空喜欢一场,心烦而已。"
  虚云淡然一笑:"阿弥陀佛!"
  梦灵:"别再阿弥陀佛了,一场大富大贵,你却把它随手扔了,还阿弥陀佛个鬼!"
  虚云:"无根师父是不是着人把所有金银都换成米粮了?"
  梦灵:"是啊!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呀?"

  寮房内,虚云道:"无根师父,粮米都已备齐了么?"
  无根:"蒙法师恩德,敝寺现存粮米,纵若再过十年,也是足够了。"
  虚云:"贫僧意欲明日辞单,还望师父勿要惊动贵寺同修才好。"
  无根:"怎么?法师今日要辞单?"  
  虚云:"正是。缘来缘去,终有因果。"
  无根:"这……?"
  话音未落,却被屋外声音打断。涂龙出现在门前,恭敬道:"虚云法师,我们王爷令属下前来恭请,望法师明晨一同随驾西行。"
  虚云看看无根、梦灵,对涂龙淡然道:"请回转肃亲王,届时贫僧随驾西行也就是了。"
  涂龙离去。
  无根惑然道:"法师要随驾西行?"
  虚云:"一切皆随缘吧。"
  稍后又道:"战端既起,苍生无辜。寺中所存粮米看似不少,又怎能救万千百姓于水火呢!虚云这一走,还望贵寺众位师父多多辛劳,施予苦难百姓一米一粥。"
  无根泣汲顶礼:"小僧铭记于心,先代众生谢过您老的大慈大悲大德了,还望法师勿需挂怀。"
  虚云合什:"我佛慈悲!"

  端王的神机营亲兵、荣禄的虎神营亲兵和马玉昆的残兵千余人,一路戒严保护着几顶破轿──居中者乃慈禧和光绪,其余非亲王及诸贝子贝勒。凄凄惶惶毫无半分扈跸出巡模样。
  虚云与梦灵共乘一骑,跟随肃王轿后。满面悲天悯人之色。
  梦灵:"老和尚,这两天你可是连一句话也没说,不憋得慌吗?"
  虚云看了看憔悴的梦灵,并未言语,回望京城,却只见城头的大火浓烟,不觉潸然泪下。

  一声闷雷,乌云四合,转瞬暴雨飘泼而至。
  泥泞山道上。幽莲疾奔至原先倩虹所居山洞前,见洞内隐约有光传出,幽莲"呛"地拔出佩剑,径冲入内。

  洞内那逃难的一家三口,惊骇莫名。
  幽莲见状道:"我只是来避避雨,你们别怕。"
  男主人:"姑娘这是要往哪里去?"
  幽莲:"往京城。"
  男主人:"听说京城现在很乱,你去是……"
  幽莲抹去满脸的雨水:"去找一个和尚。"

  "快请扶他起来,"虚云跳下马,吩咐兵士,"把他扶到马上去。"
  旁边两个兵士慌忙道:"这使不得!法师,王爷吩咐……"
  虚云看看那昏倒的小兵,又看看那二人:"不要紧,王爷那边,自有贫僧去交待的。他这么小年纪,又两三天粒米未进,如何支撑得住啊!你们快扶他上马背吧。"
  两兵士将昏倒小兵扶上马背,那小兵虚弱地道:"虚云师父……"
  "你扶着他点儿,"虚云对一兵士道,"我没关系,贫僧走路走惯了。"
  虚云牵着马缓缓前行,忽听梦灵道:"前面有个镇子,咱们大概可以找到些吃的东西了。"
  前方果然有一小镇,但黑乎乎的有若死城。虚云合什不语。
  涂龙忽策马至,见虚云牵马步行,大惊道:"法师,你的马──?"
  虚云:"这小施主年少体弱,不耐饥寒之苦,是贫僧让他上马的,涂施主不要怪他。对了,涂施主此来,可有何事?"
  涂龙:"人困马乏,王爷已奏请太后,今夜便暂住此间。王爷着下官来请法师,说有要事相商。"
  虚云点了点头。

  肃亲王暂居行辕,较之龙泉寺之僧寮也自不及。虚云、涂龙及梦灵入屋时,肃亲王有若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大踱方步,惶急之色难以言表。
  虚云:"王爷急召贫僧,可是有何为难之事?"
  肃亲王自觉失态,招呼虚云入座后,叹道:"事至如今,小王也再难瞒师父法眼了。这一路西行,小王奉诏为太后和皇上供奉膳食,但自数日前保定失陷后,便再难以为济了。"
  虚云惊道,"保定也失陷了?"
  肃亲王:"攻陷京城,奸杀掳掠近月……唉!那个联军统帅叫做什么瓦德西的,闻知帝、后西行,已率兵追杀过来了。"
  虚云:"联军此番作为,莫非真要灭我大清?"  
  肃亲王冷笑道:"我大清数百年基业,怎会一夕毁于洋人之手!……唉,多说又有何益!小王今日请法师来,是……是……"
  虚云:"王爷但请直言。"
  肃亲王欲言又止。涂龙见状道:"回法师,是这么回事。自保定失陷后,董福祥的’甘军’和先前被洋人击溃的数十万义和团拳民,一路西逃,倒比土匪还要凶恶,我亲率兄弟们到处为太后和皇上寻购膳食,却再无粒米可得。今日忙碌一天,更只寻得些薯叶进贡。"
  肃亲王哽咽道:"小王甘愿身受千刀,也不愿亲眼目睹太后和皇上遭受如此苦楚啊!"
  虚云叹道:"皇上和太后竟以薯叶充饥?"
  肃亲王:"那可不是!又没油,也没盐,只是水煮薯叶,皇上边吃还边说: ’原来薯叶这么可口呀!将来回北京可得叫人多弄些来吃了! ’小王听了可真是……唉!"
  虚云:"却不知太后又如何应对?"
  肃亲王:"太后长叹一声,说:’你们在深宫中,天天山珍海味,还嫌这样不好吃那样不好吃,现在可知道老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了!’"
  虚云自言自语:"因果无常,这也未免不是好事。"
  肃亲王奇道:"法师?"
  虚云起身,合什道:"阿弥陀佛!贫僧这就代太后皇上前去化缘,成也不成,也唯有视其福报造化了。"
  梦灵急道:"老和尚,这深更半夜的,你去化个鬼缘啊!"
  虚云摸摸梦灵的头,问肃亲王:"前方二十五里,可是怀来县城?"
  "是呀?"涂龙抢着答道,"可这一路上,因被溃军抢掠,无能供应食物,惟恐帝、后罪责,大小知府县令,全都索性溜了!不知法师──?"  
  虚云:"王爷,涂施主,请代为暂且照管梦灵,贫僧此番前往,另有因缘也未可知。"
  在三人诧异的目光中,虚云托钵而去。

  一干五六人佩刀执棒,破门而入,直闯后堂。
  陡闻:"嘭嘭"打门之声,县令刘再兴披衣拉开院门,见状大吃一惊,强作镇静道:"你们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来扰本县有何公干?!"
  "公干没有,私干倒有一些,"那为首者嘿嘿冷笑道,"你一个小小县令,还和大爷们口罗嗦什么,还不快好肉好酒招待上来!"
  刘再兴苦着脸道:"各位爷,这兵荒马乱的,什么都被强人抢光了,哪还能有什么好酒好肉……"
  为首者冷哼一声,恶狠狠道:"这年头还有不贪赃藏私的官?笑话!爷们提着脑袋在前方和洋鬼子们拚命,让你王八羔子孝敬点儿银子还敢不听!"言罢率众一拥而入。
  刘再兴:"原来各位乃是军爷,下官有所不知,怠慢之处,尚乞……"  
  "你他妈也别再口罗嗦了!"为首者道,"还不快上酒肉来!咦?这小妞长得还不错嘛!"
  为首者淫笑着走向刘再兴之女刘小芬。
  刘氏夫妇大骇,同时跪倒,悲呼道:"军爷!军爷们饶命!你们不能伤害小女啊……"
  "为什么不能?哼!"那为首者道,"这世道,只怕还没有大爷们想做还不能够做的事……!"

  "只怕今夜就真的有了。"一个声音突然自屋外冷冷传来,随即一"和尚"背负长剑,傲然立于门口,赫然便是谭成。
  屋内那为首者及其所有同伙,不约而同亮出刀枪棍棒,怒视谭成。
  谭成晒然一笑:"想动手?只怕你们还不是个儿!"
  先前那为首者侧身探视屋外,见除谭成外更无别人,不禁惊疑道:"你……你这和尚想干什么?"
  "敝姓谭,并非和尚,"谭成道,"我想干什么,阁下不会不清楚吧?"
  为首者厉声道:"你敢管大爷们的闲事?!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并非闲事,"谭成道,"俗话说,盗亦有道,今夜既是你们先来,那咱们不
  妨按道上规矩行事,所谓见者有份,二一添作五也就罢了。不过这大小姐嘛,阁下可动不得。"
  为首者:"如果本大爷偏要动呢?!"
  谭成:"那今夜只怕就有些不方便了。"。
  一疤脸早大为不奈,怒道:"还和这野和尚啰嗦什么?一刀宰了不就结了!"
  谭成双目突然暴露精光,直逼刀疤脸:"你们竟如此视人命犹如草芥么?"
  刀疤脸虽不敢直视谭成,却兀自口气强硬:"咱们当兵吃粮,杀个把人又算得了什么?!"
  "当兵?"谭成忽寒下脸,"你们是董福祥手下?"
  那为首者冷笑道:"我们大帅之名,岂是你这野和尚随口可叫的!"
  谭成忽寒面仰天,嘿嘿冷笑。
  刀疤一脸得意道:"怎么?听咱大帅之名,怕了吧?还不快给我闪开!"
  谭成退离院门丈余,缓缓拔出长剑,森然道:"你们这就走吧。"
  "什么?"刀疤脸大奇道:"我不是在听梦话吧?"

  "并非梦话,"谭成一字一句,"因为,我并不想杀人!"
  那为首者愣怔呆视谭成,随即一把推开刘小芬,冲众喽罗道:"看似有些门道,兄弟们并肩子上,先宰了这疯和尚再说!"
  发一声喊,五六人持刀执棒齐冲出屋,团团围定谭成。
  谭成漠然道:"我已说过谭某并不想杀人。唉!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为首者大怒,暴喝一声:"上!"
  六人联手攻上,谭成气定神闲,游刃还招,未久便闻声声惨叫。
  谭成还剑入鞘,良久不语。
  地上,是零零落落血糊糊的六支断臂。

  刘再兴一家三口相互搀扶出屋,见状惊骇莫名,难以出声。
  谭成转身,漠然道:"你们别道谢,我原本也是来干抢劫勾当的。此地数日内恐有大变,你们要保性命,那就尽快逃迁。我……我不会再来了。"言罢飞身遁去。

  见县衙大门洞开,虚云微奇,举步入内。
  院内空地上,竟有五六支断臂零落横陈,看似新斩下未久。虚云大悲,连宣佛号。
  后院隐约传来悲啼声,虚云寻声而入,至一小厅堂外,虚云立足,静观厅内。

  小厅堂内,年约十七的刘小芬正缩在一角嘤嘤哭泣。其父──怀来县县令刘再兴却烦燥不堪,满腹怒气无处可发。刘夫人既忧怨又委屈,只默默无语将一些毫不值钱的破家什收归入箱。
  刘再兴满腹怨气地冲女儿嚷道:"你也别再哭了,那帮恶徒也没有把你怎样!哼!都怪你们母女俩,说亲家翁这两日一定会到,可保平安。若依了我昨日便弃官西逃,哪有今晚这等祸事!这下可好,我辛辛苦苦做了两任县令,连一两银子也没能留下了,还不知亲家翁会不会退悔这门亲事呢!唉!"
  刘夫人嗫嚅道:"当初亲家翁来提亲,还不是看中了你为官清正……"  
  "得啦得啦!"刘再兴不耐烦地道,"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天下大乱,人家又贵为巡抚……"
  窗外虚云的一声"阿弥陀佛,"陡令屋内三人骇然住口。那少女更直往墙角瑟缩。
  半晌,刘再兴方惶然道:"大师父,你不是说再不来……再不来了么?"
  虚云推开虚掩的门,合什道:"阿弥陀佛!刘施主,贫僧可是初来贵府啊?"
  刘再兴:"哦!师父不是……咦?!那你是──?"
  虚云:"贫僧虚云。"
  "虚云?"刘再兴皱眉道,"这名号倒好象在哪儿听到过,只不过……唉!也实在不巧,贫府刚刚遭劫,并且身无长物,只怕难与师父结缘。"
  "祸福无门,皆有前定,"虚云道,"咱们这一路西来,大小官吏无不闻风而走,贵县却直至今日未逃,这莫非一大因缘么?"
  "一路西来?"刘再兴道,"下官曾有所闻,说太后和皇上此次西幸,特请了两个法师伴驾,莫非师父……?"
  虚云:"贫僧正是其中之一。"
  "哎呀!原来是大师法驾光临,"刘再兴喜道,"小芬她娘,还不快搬……搬了那箱子来请大师上座。"
  虚云忙道:"这倒不必,快别忙了。"随即席地趺坐,续道:"外有新断之臂,内则栖惶无序,贵府似因陡遭不侧,颇有逃迁之意?"
  刘再兴叹息一声。
  刘妻道:"这倒也用不着再瞒大师了。拙夫为官清正,素无多余银两,只以为乱兵盗匪,不会前来骚扰寒舍的,没成想就在先前未久,一下子就来了两起……"
  虚云:"两起盗贼同来?那可就蹊跷了!"
  刘再兴:"倒也并非同时……唉!小芬她娘你来说吧!"
  刘妻擦了擦眼泪,点头道:"大师,是这么回事……"


  谭成只身孤剑,悄悄潜入一间小屋,立即有人轻声惊叱:"谁?"
  谭成道:"是我,亮灯吧。"
  灯被点亮,见谭成浑身沾血,神色落拓,屋内点灯的精壮汉子大惊:"二师兄?你怎么……失手了?!"
  谭成摇摇头:"失手倒没有,只是……唉,以后再说吧。咱们不是与众兄弟有约,今夜三更到张家花园商议要事么?你快替我找件干净衣服来,咱们这便去吧。"

  "阿弥陀佛!"虚云沉思道,"那……那和尚果真说过此地近日内将会有大变么?"得到刘再兴肯定答复后,虚云又道:"世道堪忧前途茫茫,纵若弃官而逃,贵县一家三口又将逃往何方呢?"
  刘再兴说:"数日前下官得闻家奴探报,说敝翁亲已亲率五千精兵东来勤王,算算日程,近日大约已快到雁门关了,下官正欲举家前去投奔。"  
  虚云:"亲率五千兵马勤王?敢问贵翁亲是──?"
  刘再兴:"说来惭愧,虽属同榜同科,下官今日仍只是个小小县令,敝翁亲却已身为甘肃巡扶,堂堂二品大员了。哈哈!"
  虚云:"岑春煊?"
  刘再兴:"是啊?怎么?大师识得敝翁亲?"
  虚云:"久仰其名,悭吝一面。"
  刘再兴:"如此说来,咱们倒也还算有缘,只不知大师今光临寒舍──?"
  "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虚云合什含笑道,"你且附耳过来。"
  刘再兴附耳过去,面色始而惊诧,继而阴晴不定,最终骇然:"肃亲王?!"
  虚云含笑不语。
  刘再兴惊惑道:"下官一介小小县令,今日更一贫如洗,竟能与堂堂大清王爷结缘?大师!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虚云:"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在我佛眼中,一切众生尽皆平等,又何来王公百姓之别呢!再者说了,缘深缘线,缘来缘去,也断不是可用金银维系的。"取下颈间佛珠,递给刘再兴,续道:"肃王如若见疑,你可将此物与他过目,否则还望施主莫提虚云之名。"
  刘再兴:"莫非大师不与下官随同前往么?"
  虚云:"贫僧尚有一事,想必天明时才可赶回榆林镇了。对啦,那些盗贼没把你的朝服全抢了去吧?"
  刘再兴:"那倒没有。"
  虚云:"那你最好身着官服去与肃亲王相见。"
  刘再兴:"为什么?"  
  虚云:"自有缘法,到时自知。贫僧告辞了。"
  虚云合什而出,刘再兴一家面面相觑。

  深夜,虚云只身潜入一早被遗弃的富宅。
  宅内一并不宽敞的厅堂内,燃着两支火把。二三十名精壮汉子挤在厅内,正无所顾忌地大声争执。居中为首者,赫然是光头谭成!  
  虚云隐身于距厅不远的一树下,静观其变。

  一执火把的壮汉怒道:"咱们义和团百十万兄弟的性命,可都是慈禧太后那老妖婆一手给卖了的,这仇咱们却不可不报!"
  另一壮汉道:"哼!还什么扶清灭洋呢!扶得个这等下场,也不知总坛主和各位大师兄当初都是怎么想的!"
  还有一人阴阳怪气地道:"怎么想的?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看了谭成一眼,扭捏不语。
  谭成:"谁不知我这和尚是假的,你有话就说吧。"
  众人轰笑。那人又道:"事情不明摆在那儿了,图个升官发财呗!李总坛主和张大师兄被慈禧太后请入宫中受封,天下谁不知道?!"
  谭成:"此时再说这些又有何益?算了吧!咱们还是商议商议,后日如何一举铲除他们,以报国恨家仇!"
  一人道:"属下已查实,西行一干人马,今夜确实落脚在榆林镇,虽人困马乏,戒备倒也森严,仅凭咱这二三十号人,纵若偷袭,只怕也难得手。"
  "蛮干不是办法,"那阴阳怪气之人道:"依我看,他们准会在怀来县歇息,略作休整后再出雁门关。"
  谭成:"何以见得?"
  那人道:"保定已失陷多日,洋兵万余人正马不停蹄追杀而来,此乃慈禧那老妖婆最为惧怕之事,她又如何敢在此处久留?此其一。其二呢,自京城被洋兵攻破之后,我义军虽纷纷在各地打出’反清灭洋’大旗,却无非似一盘散沙,更无斗志,慈禧自恃有端王、荣禄和马玉昆的残部保护,并未真正将我等视为大患。其三,食古不化的陕西巡抚岑春煊已亲率大军前来接驾,据可靠消息,三日后其大军将在雁门关列队接驾。哼!他们要摆皇家排场,却不正是我们的大好良机么?"
  谭成:"此话怎讲?"
  另一人道:"是啊!有什么你就明说了吧!"
  那人道:"从怀来至雁门关,相距十余里处,有一长约二里的山谷,名叫野猫岭,颇为狭隘,谷底仅容两车并行。两侧山高林茂,咱们只需在此设伏,届时掷下明火巨石圆木,纵打不死绝,烧也将慈禧那老妖婆烧了。"
  "听起来倒也有理,"谭成沉呤道,"只不过如此险要之地,官兵能不严加防范么?"
  "名为帝后西驾,实则兔脱逃命,"那人道,"且这一月多来,那些护驾兵丁饥寒交迫,早已疲惫不堪,毫无斗志了。我等鼓噪而出,定可一举功成。至为不济,咱们占尽天时地利,要全身而退当毫无问题。"
  谭成犹自沉呤不决,一壮汉道:"二师兄,我看此计可行!"
  众人纷纷附合赞同。
  谭成终于道:"既然各位师兄弟都认为可行,那就如此行事吧。明早,就分头前往野猫岭,勘查地形,布置机关。"
  众人允诺。
  "只是──"谭成又道,"后日动手,若方便时,还望兄弟们放过肃亲王轿旁的那个和尚。"
  "你是说虚云?"一汉道,"为什么?他一路给慈禧那老妖婆定心丸吃,还不是一丘之貉?!"
  "我也说不清楚,"谭成似乎在自言自语,"不过,若要伤他,只怕也不容易。"
  莽汉大奇:"为什么?"
  谭成:"当夜我王府行刺失手,误入虚云寮房,却连人家用什么手法也自不知,只觉他双掌热辣辣的,仅在我头上摸索了几下,就把我弄得如此不僧不俗的躲过了王府追兵。"
  众人大惊:"有这等事?听起来象是传说中的罡气一类神功。"
  谭成:"更重要的是,咱们若要重举’反清灭洋’大旗,可需得有大量军饷 ,这事我已略有眉目,还须着落在那老和尚身上,所以暂时伤他不得。"
  众人相互对视,末了,那军师模样阴阳怪气的汉子道:"二师兄既如此说,到时咱们饶过那和尚也就是了。现在咱们这就散了吧,免得……"

  忽闻窗外一声轻叹,谭成飞身破窗而出,来至虚云先前所立树下,可除风掀树叶的沙沙声外,更无一丝奇影异动。
  众师兄弟纷纷跟出,性急者问:"二师兄,怎么啦?!"
  谭成惑然不解半晌,道:"大家这就散去吧,各自千万小心。"

  谭成跃出窗,待众兄弟散去之后,又惊疑莫名地将那株榆树细细探查了一番,仍未查获蛛丝蚂迹。

  虚云手托空钵回到榆林镇。
  梦灵急迎上来:"老和尚,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都快把人给急死啦!"
  虚云:"怎么啦?"
  梦灵:"有一个人,听说姓刘,还是这鬼地方的什么县令,现住在肃亲王府。从天明到刚才,已来找过你四次了。"
  "刘县令?"虚云道,"他可曾说找我有什么事?"
  "这倒没说,不过看他样子是挺急的,"梦灵道,"对啦,昨夜的小半碗粥,听涂龙说就是他给送来的呢。我看这人还算不错。"
  "喝了人家的粥,就夸别人不错了?"虚云慈爱地笑笑,摸了摸梦灵的小光头。
  二人携手入镇,梦灵兀自咕哝:"那人是不错嘛,要不三更半夜的,太后怎么会单独召见他呢……"
  虚云陡然驻足道:"太后已召见他了?"
  一语未了,刘再兴口称:"大师",已自侧巷跌撞而出,冲虚云纳头便拜。
  梦灵"咦"了一声:"原来你们认识啊?"
  "刘施主快快请起!"扶起刘再兴后,虚云对梦灵道,"梦灵,你先到别处走走玩玩,我与刘县令有话要说。"
  梦灵看看他们二人,一副老大不情愿之状,随后又道:"那我去找小芬姐姐玩好吗?"
  虚云:"哪个小芬姐姐?"
  刘再兴忙道:"便是下官小女。"又对梦灵道:"小芬姐姐可喜欢你呢!快去吧。"
  待梦灵离去后,刘再兴忙掏出那串念珠,恭恭敬敬奉还虚云。
  虚云接过,复挂颈间,合什道:"刘施主福缘不浅,看来贫僧这挂佛珠,并未派上用场。"
  刘再兴又连忙跪下顶礼:"下官惭愧,若非大师这挂佛珠,只怕……"  
  虚云又忙扶起刘再兴:"施主乃朝廷命官,贫僧乃一个寻常和尚,委实担当不起,快请起来,咱们去找个无人之处细说。"
  刘再兴起身,随虚云走向镇外。

  梦灵和刘小芬"锤子、剪刀、布"地刮鼻子正玩得开心,涂龙匆匆而入,道:"梦灵,你不是到镇外接师父去了么?"
  "师父?哦,你是说虚云老和尚么?"梦灵道:"他已经回来了啦。"
  涂龙急切道:"他在哪儿?快告诉我!老佛爷那边传话过来,急等着要见法师呢!"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梦灵慢条斯理地道,"刚一见面,还没说上几句话,老和尚就被这位小芬姐姐她阿爸给请走啦!"
  刘小芬道:"小女子见过涂将军,若将军事急,小女子愿与梦灵同去找回家父和虚云大师。"
  "如此甚好!"涂龙道,"咱们这便分头找寻。"
  未等二人还礼,涂龙匆匆抱拳离去。
  梦灵晒笑道:"这涂龙也还算精明能干,就是脑子有些儿不好使。"
  小芬奇道:"怎么?"
  梦灵:"也不问问我,这榆林镇东西南北南北东西,他要往哪个方向才能找到那虚云老和尚?"
  小芬点点头,忽正色道:"梦灵,姐姐知你与虚云大师关系非同寻常,但你整天老和尚老和尚地叫他,只怕……"
  梦灵道:"那我该叫他什么呀?"
  小芬:"虚云大师是得道高僧,你就叫他……叫他虚云师父吧。"
  "可我又没拜他为师……"见小芬恭敬肃然的样子,梦灵稍顿续道,"那好,就依你,往后我就叫师父吧。"
  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梦灵又道:"师父?唉!就让他白白占了个大便宜吧!"
  刘小芬展颜而乐。

  镇外一树林内,虚云正与刘再兴缓步相谈。
  虚云:"是肃亲王亲自带你去见太后的?"
  刘再兴点点头:"下官真是惭愧,昨夜方一入镇,就被肃王府的涂龙涂将军给拿下了。下官力陈因得大师指点而来,王爷却总是不信,无奈之下,下官只好出示了大师宝物。"
  虚云:"见太后时,你们未再提及贫僧吧?"
  刘再兴:"那倒没有。"
  虚云沉思点头:"这就好。"
  刘再兴:"下官一小小县令,竟得圣母皇太后深夜召见,并且褒奖有加,这一切全蒙大师所赐啊!"
  虚云淡然:"哦"了一声。
  刘再兴自顾道:"下官家中被洗劫一清,大师离去后,去借得麦豆小米半升,又寻出亡母遗留旧衣及下官衣物数件,本来惟恐有辱圣驾,不敢进呈。万不料依了大师之言,冒死呈贡,却得太后欢喜,说:’难得你如此忠心,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能讲究吗?’还说:’你一个小小县令,在危难中不失体制,又如此周到,真是愧煞满朝大臣了!’唉!国难当头,得太后如此奖掖,刘某真是虽万死也难报答啊!"
  虚云淡然道:"太后可曾谈及近日行止?"
  刘再兴说,"太后的意思,是今日到怀来县城驻跸,令下官无论如何多筹集些麦米衣物,让随行者们好好休整一夜,明日直奔雁门关,专等敝亲翁岑春煊率兵前来接驾。"
  "果然!"虚云忽道,"果然是明日!"
  "怎么了?大师?"刘再兴大惑不解。
  "哦,没什么。"虚云忙道,见刘惑然之色,又道:"依你估算,贵亲翁何日可率大军来到雁门关呢?"
  刘再兴:"估计尚须四至五天,但如果昼夜兼程,后日当可到达。"
  "那就好。"虚云道,"你可速派人前去……"

  一语未了,涂龙第马急驰而至,高声打断虚云道:"虚云法师!你找得我好苦,快上马随我去,老佛爷急召见你,已催过好多遍了!"
  虚云冲刘再兴合什道:"刘施主请回屋吧,稍后贫僧自会再与你分说。"随即上马与涂龙绝尘而去。
  刘再兴一派茫然。

  肃亲王行辕院内,虚云甫一进来,梦灵拉小芬便已迎上:"虚云师父,我明明看着你们是从镇子北面走的,却怎么也找不到,你们躲到哪儿去了,人家说太后急着要见你呢!"
  虚云面有忧色道:"我正是从太后那儿回来的。"
  肃亲王善耆推开小院正门走出,与虚云见礼毕,对梦灵道:"你们再去玩儿去,我请法师有话要说。"
  刘小芬:"是,王爷!"
  梦灵拉着小芬:"走吧走吧,就他们事儿多。"

  肃亲王与虚云入屋,礼座毕。肃亲王含笑道:"法师昨夜所化者,可真是一大缘呐!"
  虚云:"王爷言重了,不过因缘巧合而已。"
  肃亲王:"不言重不言重。你想刘再兴不过一小小县令,竟连本王也要沾他点光,那还不算大缘么?"
  虚云:"贫僧倒不知王爷此言从何说起了?"
  肃亲王:"是这样。太后原本打算到雁门关得岑春煊接驾后,令本王留守怀来,一为抵挡洋人追兵,二来嘛,也是为日后先回京都,与李鸿章一起和洋人讲和。法师请想,这两桩事儿哪桩不是烫手的山芋?前者有冒杀身成仁之险,后者实在难免千古骂名……"
  虚云突然冒出一声:"阿弥陀佛。"
  肃亲王愣得一愣,又道:"就因法师化缘化来了个小知县,倒也机灵乖巧,让老太后觉得本王办事周到,令本王随驾直到西京,哈哈!"
  虚云:"那留守殿后之职呢?"
  肃亲王大乐:"法师是说那两只烫手的山芋吧?哈哈!太后已赐给庆亲王那小子接了!"
  虚云面无表情。
  肃亲王忽然正容,低声道:"对了法师,刚才太后数次急召,不知所为何事?"
  虚云:"不外让贫僧代卜前途吉凶而已。"
  肃亲王:"法师怎么说?"
  虚云:"贫僧说,吉人自有天相,若在怀来县城再多驻扎两日,前途就不会再有灾难了。洋人绝不能占得了大清天下,最终还是要退兵的,不久就会有消息要讲和了,只不过赔偿大些。"
  "赔偿大些?嘿嘿!那可够庆亲王和李鸿章那俩小子喝一壶的!"肃亲王幸灾乐祸。见虚云面色不善,又连忙道:"法师,本王也并非……这个……嗯……对了,为何要在怀来多呆两日呢?这可是个鸟都不下蛋的地方啊!早一天到雁门关不更稳妥么?"

  虚云与肃亲王对坐。
  虚云:"一切自有因果,恕贫僧此刻不便细说,日后自见分晓。"
  肃亲王诡黠地看着虚云。
  虚云又道:"敢问王爷,不知那胜宝法师,究竟是何来历?"
  肃亲王:"确切来历,本王也是不知。只知他是庆亲王为太后带来讲经说法的。法师你缘何有此一问?"
  虚云:"不知胜宝法师如何作想,竟然进言太后,说此时洋兵进犯,颇与大唐玄宗皇帝时的安史之乱相似,因而佛门也该效仿当时的荷泽神会国师,以卖度碟筹集军饷。"
  肃亲王一振:"筹集军饷?那他的主意很不错嘛。"
  虚云:"此一时彼一时,盲目效仿只会自毁佛教。王爷可知当时神会大师所行之事么?"
  肃亲王:"略有所闻,祥情不知,还望法师见告。"
  虚云:"那安禄山本是胡人。安史之乱初发时,倒真与此时有些相同,均是外族凶悍,长驱直入,所向披靡,直逼京城。皇上只得弃城西走……"
  肃亲王:"也是西走?竟有如此巧合?"
  虚云:"其时义军四起,民心所向,均欲勤王,所缺者唯军饷不足。因而神会大师便巧行方便,大力传戒收授皈依,用出家人的度碟换取银两,资助勤王之师以充军饷,最终平息了安史之乱。"
  肃亲王:"如此说来,胜宝法师的主意好得很嘛?"
  虚云:"尊崇先德并非食古不化。从大处说,当时大唐国富民强,所以起乱,唯安碌山一人之野心,只需有了足够军饷,便可大量购粮召兵勤王。而此时呢,比如昨夜,是太后皇上没有那几两银子购粮才以薯叶进膳么?是无处有粮可购呀!纵若效仿神秀大师,筹得了银两,又有何用处呢?从细处说,当时佛祖早就有言,末法时期,灭我佛教者,并非外人,只会是我佛门中人自己。"
  肃亲王:"法师是说若依胜宝法师主意行事,就会毁灭了佛教?"
  虚云:"贫僧并没有这么说。只是当今尚有银两购买度碟者,非盗即寇。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纵真有诚心求佛保佑者,为得度碟出家,也得去偷去抢。佛门中原本就良莠不齐,若再收皈那些鸡鸣狗盗之徒,那……恕贫僧说句冒犯的话,若刘坤一、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等有财有势的封疆大吏一同起兵勤王,帝后又何须弃京西行,而曾一度被朝廷所倚重的义和团,贫僧不说王爷谅必也知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也不能完全怪他们将’扶清灭洋’的旗号更改为’反清灭洋’。再说句大不敬的话,被打散的义和团师兄弟,不说数十万,十万数总有的吧?现今他们又怨又怒,烧杀抢掳之事所行不少,若胜宝法师请得懿旨,他们一古脑儿涌入佛门,势必酿成天下大乱,届时我佛慈悲能忍,太后皇上能忍么?再说了,王爷你自己问问自己:还能忍么?"
  肃亲王:"那自然不能……啊,听法师你这一说,本王也明白了,一旦佛门成了藏污纳垢之所,那就是它自取灭亡之日了。"
  虚云:"王爷明鉴。"
  肃亲王:"如此大义之言,你向太后老佛爷陈述过了么?"
  虚云:"太后心乱如麻,哪有功夫静听贫僧解说呢。"
  肃亲王:"那不行!大清信奉佛教者至少有数千万之众,若真闹了起来……哼!如此天大之事,本王得亲自向太后晓以厉害。"
  虚云:"若得如此,王爷你功德无量!"
  肃亲王似笑非笑地看着虚云。
  虚云:"王爷?"
  肃亲王:"法师你才真是功德无量呢,实可谓不虚此行。不过嘛,你保住了佛教命脉,本王也算是对得起了我大清江山。"言罢大笑。
  虚云无喜无怒,只合什道:"阿弥陀佛。"

  野猫岭一隐秘宽阔的山洞内,谭成正与一干义和团兄弟聚义。
  谭成:"今夜兄弟们再加把劲,便可大功告成了。明日正午,慈禧那老妖婆必经此地无疑,到时咱们机关暗器火石刀枪齐发,谅她插翅也难飞过!"
  "阿弥陀佛!那倒未必。"随着声音,虚云五花大绑,被四人押入洞内。
  洞内诸人一惊,全神戒备。
  谭成更是大惊失色:"是你?!"又问那四人:"怎么回事?!先给我把他松绑了再说。"四人替虚云松了绑,其中一人抱拳道:"回二师兄,他……!这臭和尚!他把咱们苦心设置的暗器机关,全都……全都给毁啦!"  
  众人齐声惊呼:"什么?!"然后又一齐愣住。
  谭成面色阴晴不定,直视虚云:"真有此事?"
  虚云面色祥和:"出家人不打诳语,正是。"
  谭成:"就凭你一人?"
  虚云:"毁去那些没用的机关,贫僧一人足矣。"
  一壮汉大怒:"放屁!什么叫做没用?!你可知大爷们花了多少心血么?!"
  虚云:"贫僧知道你们为购置那些油脂柴火,肯定光顾过不少贫官商号甚至百姓人家。"
  "你!"那大汉怒气更炽,"你敢骂大爷们为匪作盗?!"
  "呛"的一声拔出刀来,却被谭成阻止。
  谭成:"虚云,你凭一已之力,便能毁去我数十名兄弟一天一夜的心血,却又怎会被他四个给捉来了呢?"
  众人顿时喧哗──
  "怎么?他就是虚云?!"
  "听说慈禧那老娘们一路西逃还带了两个和尚,其中一个就叫做什么虚云的,莫非便是此人么?"
  "哼!当初二师兄还叫咱兄弟们饶过这狗和尚一命,如今他为了慈禧,竟把咱们的一番心血给白废了,却再也饶他不得!"
  "对!先杀了这秃驴,明日再杀慈禧!""对对!杀了他……!"
  虚云不言不语,一派慈悲之色。
  谭成止住众人,冷冷道:"看到了吧?虚云,你虽救过谭某一命,恐怕众兄弟却饶不过你。说,你怎么会被他们逮到这儿来的?"
  虚云:"劫数使然。须知无常世事,一切皆有因果。"
  "劫数?"谭成道,"这么说你是自愿受缚前来的?"
  虚云:"贫僧未曾与几位施主动手,也未曾说过自愿受缚之言。不过贫僧到此,倒确是为着救命而来。"
  谭成:"救命?!"
  那军师模样阴阳怪气的汉子冷笑道:"二师兄还和他口罗嗦什么?他毁了咱们机关,还不是为救慈禧和那傀儡皇帝的狗命!一刀把他杀了,兄弟们连夜加把劲重新设置机关,也还未来得及的。"
  一壮汉道:"是呀二师兄,为替死难的师兄弟们报仇,咱们纵然累死也是甘愿!"
  谭成环视众兄弟,众人纷纷道:"杀了吧""杀了他吧""先杀了这奴才和尚再说"………
  谭成逼视虚云:"都听到了吧虚云法师?并非我谭成不仁不义,而是你所要救的慈禧那……那太后,她把咱义和团数百十万兄弟出卖在洋人枪炮之下,委实也太惨了!咱们这些幸存着的兄弟,谁能饶得了她?!……"
  "你别说了,"虚云面露悲容,"这些话,昨夜在怀来县城的张家花园,你和你的兄弟们都说过了。"
  谭成骇然变色:"昨夜?那咱们的全盘计划,你岂不……"
  虚云:"贫僧全都知道了。"
  众人闻言尽皆失色,一番惊"啊"后,齐齐望着谭成。
  谭成强自镇定下来,问虚云:"你已向朝廷告密了?"
  虚云:"可以说有,也可说没有。"
  谭成:"此话怎讲?"
  虚云:"说有,是因为贫僧午间曾密遣一人,急马去迎岑春煊,让他昼夜兼程率大军出雁门关,直往怀来接驾,并劝太后在怀来暂停两日。说没有,是因为你们在此设伏击杀之事,除贫僧外,朝中绝无一人知晓。"
  谭成:"连你那密遣之人也不知晓?"
  虚云:"不知。贫僧只令他告诉岑春煊,让太后皇上在雁门关坐等他来救驾,似乎有失为臣忠义之道。事急从权,若直到怀来迎驾,就更显其忠心。"
  "忠心!哼!"谭成惊魂稍定,又惑然道:"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虚云:"同样只为救人。"
  谭成:"救我们?!"
  虚云:"不,只为救所有即将遭受苦难的天下苍生。"
  那阴阳怪气的汉子冷讥道:"此言未免太过托大了吧?!"
  "我佛慈悲,贫僧绝不敢妄自托大,"虚云道,"昨夜在张家花园厅内的悲声诉求,贫僧自也感同身受。只不过若就事论事,京城将陷未陷之时,八国联军尚不足万人,董福祥所部也仅有几千,而义和团却将近百万之众。阿弥陀佛!若论奸杀掳掠之暴行,谁又比谁干得少了?"  
  "你?!"那壮汉一时无言与对。
  虚云又道:"贫僧不敢侮谩更不敢妄语,只想请各位施主想想,京城那些无辜遭难的黎民百姓、骨肉同胞,他们又能去向谁寻仇雪恨呢?"
  "这……"那壮汉强辩道,"这帐,自然得算在慈禧那老妖婆身上。"
  "这贫僧并不完全反对,"虚云道,"太后一手操纵天下,如今弄得大清国破、百姓家亡,她确有不可推卸之责,但是……"
  "但是你还阻止我们杀她?"谭成沉默半响,忽然道,"虚云法师,你究竟想怎么样?"
  虚云:"姑不论你们能否在此地一击得手,杀了太后和皇上……"
  "什么叫做姑且不论!"又是那个阴阳怪气的汉子截口道,"若非你在中间捣鬼,咱们占尽天时地利,能不一击成功!"
  "那也未必,"虚云道,"这野猫岭险要之地约有二里,凭施主等二三十人,恐怕只能占其十之一二,纵然得手后全身而退,施主又怎能肯定所击中的轿内,坐的一定是太后和皇上呢?"
  那汉子:"这──?"
  虚云:"实不瞒各位施主,这一路西来,太后与皇上的坐轿,与其它王公大臣贝子贝勒们的坐轿并无二样,而且忽儿在前,忽儿殿后,有时又是居中,除极少几个贴身奴婢和太监外,不获召见,甚至如肃亲王者也不能确知太后和皇上所乘的究竟是哪顶轿子。"
  谭成:"那依法师之见,咱们是该就此罢手了?"
  "收发由心,一切均有定数,贫僧不敢多予置喙。"虚云道,"只不过当今能镇服群雄并与洋人讲和罢战者,慈禧太后乃是唯一人选,倘若她一死,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和袁世凯以及诸多亲王,哪一个不是拥兵自重垂涎天下已久之人?只怕勿须洋人来攻,自家院里便杀得个鸡犬不留了。战端一起,受苦受难的又会是谁呢?还不是我华夏子民,百姓苍生……"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谭成视众人一圈,见众人皆避目它视,不禁大觉踌躇,对虚云道:"虚云法师,早些时过去的那队清兵又是怎么回事?"
  虚云奇道:"什么清兵?"
  谭成:"就在法师到此前约半个时辰,有一队清兵大约四、五十人,已经过岭下往雁门关方向去了,莫非法师尚不知么?"
  虚云摇摇头,忽侧耳细听,轻声道:"好象又有队伍过来了。"
  自谭成以下,顿皆失色,全神戒备,凝神聆听。 
  远处隐约有马蹄声传来。
  谭成轻声道:"大家千万不可出声。"又随手点了几人,道:"你们几个,跟我来。"
  将出洞口,谭成又转身对虚云道:"你也来吧,看可认识来者是什么人。"

  野猫岭谷底,涂龙率四、五十骑疾奔而来。入谷后,涂龙忽然一收马缰,一干人马渐慢下来。
  涂龙:"此谷甚是险要,大家可要当心了!"
  言罢仰头四望,全神戒备,缓缓而行。

  岭上。躲在树丛后的谭成及虚云等人同时一惊,虚云更是与谭成几乎同时轻声诧道:"是他?!"──"是他们?!"
  虚云与谭成对视一眼。
  谭成:"就是他们先前由此经过,怎么又回来了呢?怎么?法师认识他们?"
  虚云:"为首那人叫涂龙,是肃亲王府………对了,你也该认识的呀?咱们在龙泉寺二度相遇时,你的兵器不正是被他击落的么?"
  "原来他就是害死我爹娘那涂老贼的儿子!武功倒也了得,"谭成道,"只不过……人多势众而已,若是单挑,哼!"
  "现在在怀来,他们依然人多势众,"虚云似是自言自语,"等岑春煊的五千兵马一到,那可就不是人多势众一词可以形容的了,只要人家愿意,就怕把个什么野狗野猫岭子围起来,翻遍每道裂缝每个旮旯都有可能。"
  谭成久视虚云,似有所悟。
  虚云却静观谷底。

  谷底,涂龙用马鞭指着左前方,侧身对亲兵道:"你去把那东西捡过来看是什么。"
  那亲兵应声下马,小心翼翼捡了只小铁皮桶回来递给涂龙,道:"大人,像是曾装过松脂油的空箱子。"
  涂龙接过桶嗅了嗅,倏然色变。
  那亲兵急道:"大人?!"
  涂龙随手把那空箱一扔,突然哈哈大笑,高声道:"这破玩意儿他娘的一个铜板也不值!嗨,我说兄弟们,王爷府里的大米饭白馍馍可是正等着呐,咱们加把劲急赶一程,可别让留在府里的兄弟们把咱们那一份也给干了。哈哈!走吧!"
  在众属下的轰笑声中,涂龙"驾"了一声,扬鞭催马,率众疾驰而去。 

  岭上树丛间,虚云兀自沉呤自语:"能做到这一步,涂施主果有其过人之能。"
  谭成:"你说什么?"
  虚云:"涂施主原非粗俗之人。"  
  谭成不以为然:"哼!一介武夫!刚才他的弧F涓俯ぐ!F涓脯你恳弧虚云:"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这岭上究竟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你们要截杀的对象根本就不是他。"
  见谭成仍旧不解,虚云又道:"你那箱里原先装的可是松脂油?"
  谭成:"是啊?"
  虚云:"依此地地形,若前后突然被巨石圆木之类的东西堵断,最容易居高临下取人性命的东西是什么?"
  "火!"谭成一字出口,忽然惊呆。
  虚云:"现在你该明白那涂施主为何一嗅后突然’粗俗’了吧?"
  谭成注视虚云,良久不语。
  一性急壮汉道:"二师兄?咱们──?"
  谭成:"你们先回去,把这里所看到的事情告诉洞中兄弟,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这和尚。"
  那几人迟迟疑疑地离去之后,谭成道:"岑春煊的大军,果真不日就要来到怀来?"
  虚云:"是。"
  谭成:"在怀来保护帝后的,果然还有两千余人?"
  虚云:"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实没数过。不过除去老弱妇孺,我看一千五六的精壮兵丁倒是不会少的。"
  谭成:"慈禧和光绪,真的是居无定所?"
  虚云:"是。"
  谭成黯然沉默。
  虚云慈祥不语。
  良久,谭成长叹一声,喃喃自语:"天不绝它大清,我谭成又如之奈何?!罢了!罢了!"转向虚云,漠然道:"你去吧。"
  虚云:"放走了我,你又怎样向你的众兄弟们交待?"
  谭成突然凶道:"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并非闲事,"虚云道,"须知人命关天呐。"
  "人命?!"谭成冷笑道,"好啊!很好!我这条命曾被你救过一次,既然你不走,是不是要谭某现在就把它还给你?!"
  虚云凝视谭成良久,道:"好,贫僧这就走。但你必须记住,有很多事情还要等着你去做。"
  "少啰嗦了,"谭成道,"咱们一命换一命,算是两不相欠了。你快走吧!"
  虚云合什转身,边离去边自言自语,"陕西法门寺的佛指舍利,那可是旷世珍宝啊!阿弥陀佛……"
  谭成看着虚云远去的背影,怔怔发呆。

  "野猫岭?"肃亲王把玩着鼻烟壶,问道,"真有你所说的那么险要么?"
  涂龙:"是。并且以我看,不是普通蟊贼所为。"
  肃亲王:"何以见得?"
  涂龙:"回王爷,在那儿设伏偷袭,最有效的便是火攻,甚至直至此时,卑职也还未能想出如何才能脱困。那帮贼匪之中,定有能征惯战之人。或者,至少也是行过军打过仗的。"
  肃亲王沉呤道:"那会是谁呢?董福祥?不可能!他也没这个胆……"
  涂龙:"王爷,别忘了在京城被打散的义和团,逃得性命的也还有十好几万呢。"
  肃亲王点点头:"这原本就是太后西行途中最大的心腹之患呐,幸好他们早已如同散沙,再也捏不成团了,否则,这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
  "要是有人……"涂龙神秘兮兮地道,"把这些散沙给捏成了一小块,从野猫岭里突然打了出来──?"
  肃亲王变色道:"你是说……?"
  "王爷是想说,他乃得道高僧,还早早密秘遣人去请岑春煊火速赶来救驾,对吗?"涂龙道,"依卑职之见,他早知有此设伏之事,却又因某种关联,不敢或不愿开罪任何一方,便想倚仗岑春煊的大军来将此事悄弥于无形。"
  肃亲王:"某种关联?又会是什么样的关联呢?"
  涂龙:"这卑职也弄不明白。"
  肃亲王:"你退下吧,让本王好好想想。"
  "辄!"涂龙退出,将门关上。

  有人敲门,虚云把门拉开,见是刘再兴,后面却跟着披挂袈裟的谭成,不免微微吃惊。
  见虚云不语,刘再兴忙道:"一大早便来打扰法师清修,下官真是无礼……"
  "阿弥陀佛!"谭成忽跪拜道,"参见师父。"
  虚云:"你起来吧。"
  "多谢师父。"谭成又拜一拜,方立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虚云。
  虚云虚以应酬:"进来,都请进屋说话吧。"
  梦灵翻起半身,揉了揉眼睛,乍见谭成不禁惊"咦"了一声,又揉揉眼睛,正想再说话,却被虚云有意无意地把那颗小光头给摁了下去:"天还早,梦灵,再多睡一会儿吧,啊?!"
  梦灵乖乖躺下,侧过身子装睡,一双大眼睛兀自对墙眨巴。
  虚云:"刘施主一早前来,不知──?"
  刘再兴忙道:"哦法师,是这么回事,一个时辰前,敝亲翁已经到了……"
  "岑大人到了?"虚云奇道,"贫僧怎么没有听到兵马驻扎声呢?"
  刘再兴:"敝亲翁是单枪匹马前来的。"
  虚云:"单枪匹马?"
  刘再兴:"好叫法师放心,敝亲翁所率的五千大军,已给肃王府的涂龙涂大人代传懿旨,悉数暂留在雁门关外一个叫……叫什么野猫岭的地方了。"
  虚云"啊"了一声,扫了谭成一眼。
  谭成低头合什:"阿弥陀佛!现在一切都已经平安了。"
  虚云松了口气。
  刘再兴:"敝亲翁一到,就被肃王爷给带去参见太后了,下官恭候在外,当然不知道太后都对敝亲翁说了些什么。不过从他出来后喜气洋洋的样子,谁都可以看得出来皇太后是如何的对敝亲翁奖掖有加了!这一切皆是蒙法师您之所赐啊!敝亲翁原本是执意要来拜见法师的,无奈有王命在身,不得不又赶回营盘去了。这还就是刚才的事,临行前他千交待万嘱咐,务必要下官赶来向法师道谢陪罪。嘿,也真巧了,下官刚到门外,就遇到法师这位高徒正打听您的居所呢,这就顺便把他给您带来了。嘿,看我口罗嗦了这半天都说了些什么呀!下官刘再兴,代敝亲翁岑春煊岑大人,谢过虚云法师指教点拔之恩!"言罢欲行叩礼,却被虚云止住。
  虚云:"贫僧何德何能,敢受岑大人如此大礼!"
  刘再兴行合什礼:"多谢虚云法师!对了,你们师徒很久没见过面了吧,下官不打扰啦,告辞,告辞。"

  谭成扣好门转过身,虚云道:"谭成,你可真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成:"幸得您的提醒,我们派了个兄弟到雁门关探风,没想到岑春煊贪功心切,会这么快就赶到了。不过这倒也好,听得那兄弟报说大军已到关外,咱们三十多号兄弟反倒没什么好争吵的了,于是在大军未达野猫岭前,便各自分散离去。谭成无路可走,只好冒险来投您啦。"
  虚云:"贫僧何时又成了你师父?"
  谭成:"罪过罪过!不打这个诳语,我能见到你吗?"
  梦灵一咕碌翻起来,嚷嚷道:"怪了怪了!老和尚冒充我师父,你却冒充他徒弟,咱们三人到底算怎么回事儿呀?!"
  谭成大惊,连忙捂住梦灵小嘴,紧张兮兮地打量窗外,见外面幸而无人,方轻声道:"说不得!说不得!"
  梦灵也故意装出神秘的样子,把食指竖在嘴边,悄声道:"为什么说不得?你不就是想来刺杀肃亲王吗?"
  谭成大惊:"你……你怎么知道?"
  梦灵:"我怎么不知道?那晚在龙泉寺,你把人家挤得又脏又臭,便只好随便借了你一点银子,去洗了个澡还被剃成了光头。"
  "这……"谭成急道,"虚云法师,这小鬼头什么都知道,那可如何是好?"
  虚云:"谭成,上代人的宿怨,你真想将它越结越深么?"
  谭成正色道:"杀善耆,只是报家仇,反清灭洋,乃是为雪国恨。谁重谁轻,谭成自会掂量。咱们不是与西安法门寺的舍利有约么?"
  虚云:"是又怎样?"
  谭成:"哪咱们得有个约定,到了西安城,我怎么去见你。"
  虚云:"你要见我那还不容易?此时戒备森严,你不是想见便见着了?"
  谭成:"师父是说我可以依葫芦画瓢,到西安再来这么一次?"
  虚云:"到时你见机行事就是了。"
  谭成:"多谢师父。只是到西安城后,你们大概会住在哪一片呢?"
  虚云:"这么大阵仗,你稍一打探便可了知。至于贫僧,不外乎挂单某座寺院。"
  谭成:"这就行啦,谭成告辞。"言罢飞身离去。 

  有五千大军护驾,西行队伍倒也有些扈跸巡幸的模样了,连虚云和梦灵,也可挤在一辆小马车内,颠颠簸簸地紧随肃亲王的大帐前行。他们的后边,则是另一个六十来岁的和尚(胜宝),他独自乘坐一小马车,对排于虚云之后而行似觉不平。
  虚云闭目趺坐,梦灵东张西望──八百里秦川,令他满面好奇。

  西行队伍前方忽然传来喧哗与骚动,肃亲王大惊失色:"怎么回事?!"探头于轿内身随轿行的涂龙亦自一惊,忙将头缩出来,极目远眺。
  巍巍的大雁塔已隐约可辨。
  喧哗声也传至肃亲王轿前,并继续往后蔓延。
  涂龙精神大振,重新探头于轿内:"王爷,咱们终于到达西安了!"
  肃亲王松口长气,双手合什,也不知他在闭目咕哝什么。

  一溜大轿缓缓移动在西安大街,前有黄门官高举"回避""肃静"之旗牌鸣锣开道,后有家丁压阵,左右更是众多亲兵护卫森严,气势端的非同小可。
  虚云与梦灵敬陪末轿。
  梦灵不时掀开轿帘一角朝外张望,忽然对虚云道:"唉!我还以为西安有什么好玩儿的呢,看刚才进城时把那些兵勇给乐的!哼!其实和咱北京也没什么两样。"
  虚云:"这里原本就叫西京嘛。对了梦灵,咱们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
  "哪儿去?你不知道?"梦灵大奇道,"太后和皇上,让岑春煊给接到巡抚大院去了,而咱们呢,这就给发配到卧龙寺去啦!"
  虚云:"卧龙寺乃我西京佛门圣地,梦灵你可不得胡说。"忽然停口不言。
  梦灵笑嘻嘻道:"反正那些王公大臣贝子贝勒,也全给安置到了龙泉寺,咱们也并不算大丢面子。"
  虚云:"王公大臣?"
  梦灵:"可不!肃亲王、端亲王和肃伦二贝子,还有大学士刚毅、赵舒翘、王文韶和傅兴等满汉大臣,这不全在咱们前面,直奔卧龙寺而去么。"

  卧龙寺山门前,年貌与百岁老僧法心极为相若的东霞长老,正率两序大众列队合什恭迎肃亲王等一行。
  首轿肃亲王到东霞身前丈余停下,旗牌官高声道:"肃亲王驾到!" 
  东霞率众僧:"阿弥陀佛,王爷吉祥!"
  肃亲王出轿回礼:"有扰长老和各位师父了。"
  一僧从班中合什而出:"阿弥陀佛!王爷请随贫僧来。"
  肃亲王点点头,也不回轿,一干王府中人跟在其后,随那僧进入寺内。
  随后各轿至山门前,均与肃亲王府一干人马入寺仪式大同小异,只不过官衔称谓不同而已。

  在缓缓移动的轿子里,虚云对探头轿外,惊咦不休的梦灵道:"梦灵?梦灵──?!"
  梦灵缩头回来,仍自满面诧异,问道:"虚云师父,人真的能死而复生么?"
  虚云奇道:"因果轮回嘛,那肯定是有的,至于死而复生之说,倒……咦?你问这干什么?"
  梦灵:"因为……"
  轿子忽然停止移动。

  尚有三五丈远,东霞长老便率先合什迎了上来。旗牌官正自一愣,虚云与梦灵已掀帘出轿。
  梦灵直愣愣盯着东霞。虚云初识东霞,也微微一怔,但未等他开口问讯,东霞长老早微笑道:"今日仙兰大放异香,老衲便知定有贵人驾到。阿弥陀佛,来者可是虚云法师么?"
  虚云忙合什道:"弟子虚云参见长老,敢问长老法号可是……?"
  "老衲东霞,"东霞还礼道,"日前接法心师兄差人来书,知他即将示寂,书中并言及虚云法师将有此行……"
  梦灵早已不奈,未等虚云回话,便截口道:"什么?法心老和尚只是你师兄?你不是他死而复生么?"
  虚云:"梦灵休得无礼!"
  东霞愣了一愣:"阿弥陀佛!原来师兄他已得道证果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梦灵道,"法心老和尚明明是我亲眼看着给烧了的,你怎么可以……可以和他一模一样呢?!"
  虚云刚道出"梦灵"二字,便被东霞示意止住。
  东霞道:"也怪不得这位小施主,早年与法心师兄同门修习时,连老衲的师父,也还常把我与师兄弄个七颠八倒呢。"
  "七颠八倒?"梦灵嘻笑道,"你这老和尚说话倒也好玩,果然与法心老和尚一本正经有些不一样。"
  东霞长老忽然大笑,道:"这位小施主当真厉害,一眼便看穿了老衲原非一本正经,既然如此,虚云法师,咱们便免了俗拜虚礼,这便进寺内去吧?"
  虚云也自笑道:"如此甚好。"

  寮房内,小沙弥续上茶水退出后,东霞道:"须知这些仙兰自栽种十八年来,今日可是首次盛开大放异香呢,焉知它们不是为你?哈哈!"
  虚云:"适逢春夏时令,正值仙兰开花之季,想必纯属巧合。"
  东霞笑道:"看来法心师兄之言果真应验了,当真是道行越深越谦和,哪像老衲这半瓶子水,动不动便晃荡张扬……"
  虚云忙道:"长老如此说,是给贫僧折福啊!"
  "不错不错,"东霞笑道,"你的福缘如此广大,莫非老衲不该将它折点儿出来布施给那些无福的苦难众生?"
  虚云忽肃然合什礼拜:"虚云多谢长老开示。"  
  东霞大笑不止,安然受之。
  梦灵大觉蹊跷:"你们两个在捣什么鬼?"
  东霞摸摸梦灵小光头:"一个和尚不敢捣鬼,两个和尚不能捣鬼,如果有第三个和尚呢,那就很难说了。"
  梦灵眨巴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东霞:"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但你虚云师父却心似明镜。好啦,俗务太多,老衲该告辞了。"言罢也不等虚云和梦灵礼送,径自长笑离去。
  "这老和尚,"梦灵道,"怎么疯疯颠颠的。"
  虚云:"梦灵休得无礼。奇绝如东霞长老者,当今佛门中只怕不多。能亲聆他的训示,实在是咱们莫大的福缘。往后你可别再与长老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梦灵叫道,"老和尚别再死缠烂打,我也就阿弥陀佛了!"

  卧龙寺里,唯有方丈室还亮着灯光。室里传出虚云低低的声音:"所谓我佛门至宝失窃,原来是这么回事。多谢长老。此刻夜深,贫僧也该告辞了。"
  "吱呀"一声,方丈室的门被拉开,虚云退了出来,合什道:"长老请留步。"
  东霞懒洋洋的声音:"不送不送。"
  门又"吱呀"给关上了。
  虚云微微一笑,转身自回寮房。

  寮房内虽未掌灯,却有月光透窗而入。
  谭成直挺挺地坐在窗前,沉默不语。梦灵侧卧在床,一手捧腮,对谭成道:"你突然闯来又不睡又不说话,莫非真想做和尚,学那老僧入定?"
  谭成瞅了他一眼,不语。
  梦灵:"哎我问你,这东霞老和尚,会不会与龙泉寺的法心老和尚是双胞胎啊?"
  "我怎么知道?"谭成道,"我又没见过法心。"
  "我这么跟你说吧,"梦灵道,"一样的白胡子白眉毛一样的光头,高矮胖瘦也差不离儿,容貌嘛,更象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你说,若不是同胞,天底下又哪有这般巧的事呢?"
  谭成闷闷地道:"人家是同门同修的嘛。"
  梦灵:"那也说不过去。比如说,在京城那小胡同里,咱们一般大的小叫化也有那么十几个人,平时经常在一起切磋交流一些哄骗偷乞等技艺,这应该也算是同门同修吧?却绝对没有哪两个是长得雷同的。这不是一个道理么?"
  "雷同?"谭成奇道,"你是打哪儿学来的?听你言谈,总不像是个孩子在说话?!"
  "那是你太小看我了,"梦灵大咧咧道,"说起来,咱也可算得上是个老江湖了。只不过……唉!这一路上,虚云师父都好像总是心事重重,不爱说话,我就只好时常去找小芬姐姐玩儿,她教我读书认字什么的,像’雷同’这种词儿,现在梦灵我可是开口便可报出那么一溜串儿来,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谭成道,"我不信也得信,别再罗嗦了行不行?"
  梦灵:"呸!谁稀罕和你多说!"

  巡抚大院内一片寂静。
  一清雅小院内,刘小芬秀眉微蹙,正听其父聆训。
  刘再兴一付志得意满之态:"你未来的岳父升任甘陕总督,官拜一品,那可是堂而皇之的封疆大吏啊,莫非芬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刘小芬:"爹──!"
  "好好!我不多说了。"刘再兴忙道,"不过嘛,为父我也不差,从一个七品县令,突然连升三级,受封为堂堂四品陕西粮道。哈哈!此番更蒙太后和皇上恩宠,拜赐钦差,督办西京粮草等一应事物……"
  "爹!"刘小芬道,"你以为这是个什么好差使吗?"
  "怎么不是?!"刘再兴道,"堂堂四品呐!"
  刘小芬:"战乱四起,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难民遍地……唉!爹爹虽奉旨征粮,却又向谁去征?这等差使,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爹爹却视为恩宠……"
  "芬儿,"刘再兴惶惑地道,"你怎么变得……变得让爹爹我不认识了似的!"
  刘小芬:"人总是会变的。经过这么多灾难变故,女儿还能无动于衷吗?爹爹不要再多说了。所有的荣耀富贵,还不是转瞬便成过眼云烟。倒是那虚云法师……"
  "对对!"刘再兴截口道,"爹爹今日所有的这一切,全蒙虚云法师所赐。待明日爹爹便去与你……与岑大人商讨商讨,看该如何盛摆大宴,礼谢虚云法师。"
  刘小芬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刘再兴:"夜已深,爹爹该回了,芬儿你也快歇了吧。"

  虚云推开门进寮房,奇道:"你们还没睡?"
  梦灵:"你们?你知道谭成会来?"
  虚云不语,关好门过去坐在床沿,以询问的目光看着谭成。
  谭成:"虚云师父,东霞长老他可曾……可曾提到过舍利的事?"
  "舍利?"梦灵忽接口道,"那我知道。"
  "你知道?"谭成急道,"它在哪儿?"
  梦灵:"哼!舍利可不就是佛门得道高僧圆寂了荼毗后所遗教后人以作供养的……"
  "得啦得啦!"谭成大急,"我也不想知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我只问你,那舍利它在哪儿?"  
  "可我却偏要告诉你,是无根师父告诉我这些的。"梦灵得意地道,"那些舍利嘛,现在当然还在龙泉寺啦。"
  谭成:"在龙泉寺?!这……这怎么可能呢?!"
  梦灵:"怎么不可能?这可是我亲眼所见,无根师父他们拜收那些舍利时,我就在当场。"
  谭成双目暴露精光:"无根师父是谁?他在哪儿?!"
  "他……"梦灵惊道,"他不还在龙泉寺吗?"
  "还在龙泉寺?!"谭成凶巴巴地道,"好!我这就去找他,你要敢骗我,哼!"
  谭成转过身,大步走至门口,忽听虚云在身后道:"机缘未至,你要去便去吧,不过京城龙泉寺,只怕去了也是白去。"
  "虚云师父?"谭成惕然转身,见虚云正满面慈和地看着自己,不禁收息狂态,道:"虚云师父,为什么?"
  虚云:"因为梦灵所说的,乃是法心长老的舍利。"
  谭成"啊"了一声:"那法门寺被盗的佛指舍利呢?"
  虚云:"谭成,你如此执迷不悔,纵若寻到了那舍利,只怕也……唉!你珍重吧。"
  谭成:"虚云师父……?"
  虚云:"也别再多说了。佛指舍利岂是凡夫可以染指的,咱们数度相逢,说起来也是莫大因缘。若缘未尽,咱们总还会再相遇的,你好自为之吧。临别之前,贫僧唯有数语忠告,你可愿听?"
  谭成恭恭敬敬:"请师父示下。"
  虚云:"冤冤相报无期,苦海茫茫无涯,生死大事,当该今生了断,莫悔后世来迟。好啦!贫僧最后一言:东霞长老实乃当世佛门奇僧,神通不可思议,若已自觉山穷水尽之时,你可前来找他。"
  谭成:"多谢师父!谭成告辞了。"

  梦灵提着小竹篓,跟着东霞长老,缓行于郁郁葱葱的田野间。
  竹篓里,已盛着一大把刚采的开着绿白色小花的苋菜。
  梦灵停步:"老和尚,都采了这么多,够了吧?"
  东霞停步转身:"怎么啦?这种苋菜,在西安人人都爱吃,你和虚云师父,肯定会喜欢吃的,咱们再多采些不好吗?"
  梦灵嘟起嘴看着竹篓里的苋菜,不吱声儿。
  东霞:"怎么啦?"
  梦灵:"不管怎么好吃,都不如让人家就在地上长着的好,你看,它多好看呐!"
  东霞看着正拈着一根苋菜细细观赏的梦灵,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才自语道:"这孩子,怎么善根慧根都有,偏就没佛缘呢?"
  "佛缘?"梦灵道,"什么佛缘?你咕哝什么呢?"
  东霞:"哦,哦,没什么。"
  梦灵把苋菜放回篓内,忽嘻嘻笑道:"哎!老和尚,咱们回吧。"

  谭成跟踪坐在人力车上的英国冒险家赫斯特。因为那颗光头太过显眼,他只能远远跟踪。面目鹰鸷的赫斯特似有觉察,不时小心翼翼转头探视──谭成也自机警,不时闪入街角或人群中隐去身形。
  在一幽静的小洋楼前,人力车停下,赫斯特下车,边掏钱给车夫边警惕地四下打量。待车夫鞠躬离去后,赫斯特转身面向铁门作掏钥匙状,突然间却拔出手枪急转身面对街口。街口空无一人。赫斯特疑惑地皱皱眉头,推开小铁门进了小洋楼。
  躲在远处小街护墙上的谭成自觉差点败露行迹,不由暗赞这洋鬼子惊警。探视四周一圈,记住地形后,点了点头,满意而去。

  "和记面点"是一家很小的面馆,生意也冷冷清清。志得意满的谭成大咧咧进入后寻凳方一坐下,便高声道:"小二,快过来好酒好菜侍候。"
  店小二猫腰过来,满面是堆出来尴尬的笑。
  谭成:"怎么?怕大爷不给银子?"
  小二:"这……这倒不是,只是师父……"
  "什么师父……?!"谭成一言既出立即醒悟,懊恼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好啦好啦,有什么好吃的送上来就是了!"
  小二:"师父,敝店……只卖面食……"
  谭成把一小锭银子拍在桌上:"怎么?!有银子还连你的面也吃不上了?!"

  长安知府马宝昌一掌拍在桌上,怒气冲冲地道:"怎么在这节骨眼上,还把洋人给杀了呢!"
  师爷:"是呀!庆亲王和李中堂与洋人谈好了合约,都快要签字了。听说老佛爷和皇上,只等虚云和尚祈得雪来为民消灾之后就要起驾回宫了,怎么偏在这个时候……"
  马知府:"祈雪?简直无稽可笑!真有佛?真有菩萨?虚云真能灵通感应?哼!那虚云若真能祈得雪来,我第一个对他顶礼膜拜!"
  师爷:"太后大概也不相信,否则怎么会令咱们关了城门,把那几十万灾民拒之城外呢。"
  马知府:"算了,咱们谈正事吧。"
  师爷:"这杀洋人的事儿要让洋人和老佛爷给知道了,合约签不成, 那岑大人和咱们都难逃干系!"
  马知府皱眉点头:"好毒的一石二鸟之计啊!难怪岑大人要本府责令属下内紧外松,严查缉拿凶手,却不可走漏风声。哼!现在这案子进展如何了?"
  师爷:"什么进展也没有,咱们正守株待兔呢。"
  马知府:"守株待兔?"
  师爷:"本府属下们赶到时,有一个刺客还有最后一口气……"随即凑到知府耳边私语。
  知府面色阴睛不定,末了惊道:"有这等事?!"

  梦灵急奔至门前,听东霞长老正大声说话,不禁驻足侧耳静听。
  (画外)东霞:"离雨季尚且有一个多月,又如何祈求得雪来!太后怎么会下如此荒唐的懿旨!"
  (画外)一僧人道:"阿弥陀佛!听说是一个叫做胜宝法师什么的给出的主意。"
  (画外)东霞:"胜宝法师?怎么从没听说过?"
  (画外)那僧人:"弟子也不知道是何来历……"
  "我知道,"梦灵破门而入,"是专给太后讲经说法的。"
  东霞一见是梦灵,忙道:"梦灵?你怎么啦?哭了?"


  梦灵:"是虚云师父不见了。"
  东霞:"别急,虚云师父他进城见太后去了,不会有事的。"
  梦灵:"他要进城怎么不等我们回来?"
  那僧道:"是太后懿旨急召,等不到你们。"
  梦灵:"急召?什么事有那么急?"
  东霞:"也没什么大事,对了梦灵,你说那胜宝法师是专给太后讲经的?"
  梦灵:"就是。西行路上,还一直跟在我们后头呢。"
  东霞皱眉:"既然如此,有道高僧怎么会出这般荒唐走板的主意……?"
  梦灵截口道:"此时我要去找虚云师父。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也要去!"
  东霞:"你自己去能找到?"
  梦灵:"西安城就一个巡抚大院吧?太后皇帝住在那儿,我怎么不能找到?"
  东霞:"算你机灵。只不过此刻老衲正要去找虚云师父,你去不去?"
  梦灵大喜:"真的?!"

  肃亲王坐着,涂龙立于一侧。
  肃亲王捋须道:"正因为闹旱灾,数十万难民才会传染喉疾。连雨水也不见踪影,还能求得雪来?哼,涂龙,你可知太后的真正意图?"
  涂龙:"王爷明鉴,卑职只觉得胜宝和尚这一招可真够损的。"
  肃亲王:"何以见得?"
  涂龙:"据卑职在西行途中观察,胜宝虽也是佛门中人,争名夺利之心却比俗人还重,自从在雁门关外欲学大唐神秀国师而被虚云法师和王爷您劝阻后,他就耿耿于怀,无时不想让虚云大大出一回丑而让太后远之,而轻松谋起国师之位。"
  肃亲王:"但太后一世英明,能看不出其中奥妙?她又怎会轻易听信并且急急下旨呢?"
  涂龙:"这……卑职就很不明白了。"
  肃亲王:"每天十数万带有喉菌的难民涌入城内,你说是不是很可怕?但要关闭城门,是不是需要一堂皇的借口?而为了虔诚求雪才关闭城门,可不正巧是这样一个借口?"
  "噢!"涂龙恍然大悟,"王爷英明!"
  肃亲王:"哼哼,是太后英明,轻而易举就把难民们的怨愤给移花接木了,此其一。其二呢,数十万难民涌入城中,纵不传染喉菌,他们能不吃不喝么?这年头,刘再兴那钦差粮道纵有通天的本事,又能到哪儿弄来粮米,莫非太后皇上再吃薯叶么?哈哈!"
  涂龙:"卑职明白了。如此说来,虚云法师可是很不妙了。"
  肃亲王:"岂止不妙,简直是大难临头了!咱们以前和他太过亲近,也是很不妙呀,从现在起,你该知道如何处置了吧?"
  涂龙:"卑职明白。"
  肃亲王又捋须微微点了点头。

  无数难民或躺或倚或坐在城门前,有老少有男女也有死有活,更多的则是气息奄奄的等死者。衣衫褴褛面无人色是他们的共同特征,事实上,他们具有世界上苦难绝望者的所有特征。
  东霞和梦灵刚一抵达,便被这幅人间惨相给震惊了。
  梦灵:"怎么……怎么会这样?!"
  东霞:"阿弥陀佛,老衲也是不知。"
  梦灵问一位稍多几分生气的青年难民:"你们怎么会……怎么回事啊?"
  难民:"咱们都是跟随在帝后御驾之后逃难至此的,因一路死尸太多,天又大旱,三日前突发喉菌传染,人更死得象虫子一样……"
  梦灵:"那你们干嘛不进城找大夫医治,这样聚在一起,岂不更危险?"
  难民:"进城?怎么进?除非你会飞……"
  梦灵:"怎么?城门关了?为什么?"
  那难民忽然怒视东霞,道:"你问这老秃贼吧!"
  梦灵一愣,东霞已合什道:"阿弥陀佛……!"
  没料一声佛号引来众怒,许多难民强撑起身,争相怒骂──
  "阿你他妈个光头鬼!俺恨不得把天下和尚全抓来撕吃了才解恨!"
  "早先还信你们几分,如今,哼!还说佛门慈悲为怀,看看这孩子!你说,你们到底要害死多少人才不慈悲啊!"
  "要装神弄鬼那由得你们,但别在太后皇上面前逞能害人啊!什么祈雪病灾,那不是在毒日头下说梦话么!"
  …… ……
  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脏话都有,什么样的口音也都有,并且渐渐围逼来,大有将东霞长老生吞之势。
  最先与梦灵对话那青年难民见势不妙,奋力挤到最前面怒骂东霞:"若非看你已老得不成样子,也没几天好活了,真恨不得现在就撕吃了你!还不给老子快滚得远远的!"
  东霞对他露出感激的一瞥,抱起梦灵夺路而逃。那难民兀自在后面怒吼:"滚!滚!"

  东霞狼狈不堪地逃离难民堆,放下梦灵,连宣佛号。
  梦灵惊魂未定,颤声道:"东霞长老,这是怎么……怎么回事?"
  东霞凝视将落的夕阳,道:"没什么。"
  梦灵嚷起来:"还没什么?!咱们都快被人家撕吃了你还说没什么?你到底是得罪人家什么啦,让他们把天底下的和尚全都恨上了?这样岂不连虚云师父都给遭人恨啦!你倒底是给我说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东霞转头看着梦灵,缓缓道:"这一切,正是虚云法师无奈之余给咱们带来的。"

  梦灵陡闻东霞所言,不禁跳将起来。
  梦灵:"什么?!你想赖……不!不可能的!"
  东霞:"可能的,一切都是劫数。"
  梦灵:"我不想听!我要见虚云师父,向他问个明白!"
  东霞拉住欲奔的梦灵:"虚云师父现在在城中,而城门全都关了,你如何能见到他?"
  梦灵:"那……我……我……"
  东霞:"要想见他,你就给我乖乖地在这儿等到夜深人静。"
  梦灵:"夜深人静就能进城?骗鬼呀你!"
  东霞:"我……老衲不想骗你,我……你认识一个守城门的卫兵,到夜深人静时,悄悄送他点银子,说不定就放咱们进去了。"
  梦灵:"真的吗?那咱们现在就去找哪个卫兵。"
  东霞:"现在去有那么多人眼睁睁看着,他敢徇私收钱放人么?"
  梦灵:"那倒也是。"
  东霞:"所以说你小孩子家不懂事嘛。"
  梦灵:"我怎么不懂事了!"
  东霞:"好好!你懂事你懂事。咱们都懂事,现在就在这没人的地方好好的睡上一大觉,等夜深人静时见了虚云师父,便可打起十二分精神向他问个明白了。"
  东霞言罢率先躺下,微微闭上眼睛,一付很舒适的样子。梦灵看了他几眼,又环视四周,无奈之下,也只好双手枕头在东霞身边躺下。

  一袭黑衣、且以黑巾包头蒙面的谭成右手持刀,小心翼翼地拐入日间探视过的那条小街──英国冒险家赫斯特花园的居所,沿着护墙蹑手蹑脚地摸到了小院门前。四处探视,黑灯瞎火一片寂静。
  谭成飞身跃上墙头,一矮身溜了下去。
  突然院内灯火通明。随之传来知府师爷阴阳怪气的声音:"这守株待兔之法笨虽然笨,有时还挺管用的。"

  腰佩长剑的幽莲惶然彳亍在深夜长安的小街上,拐一道弯,忽见前方不远处有一挂着灯笼(上书’悦来客栈’四字)的客栈尚未打烊,不由精神一振,急奔过去。
  进了客栈厅堂,幽莲四下打量一番,不由大失所望。
  老板娘正自打盹,陡见一少女急匆匆进来,又露出失望之色,不禁微奇,当下做出笑脸迎了上去:"姑娘来投宿么?是自己一人?还是约了相好的?"
  幽莲粉面一红:"别胡说。"
  老板娘看了看幽莲腰间佩剑,连忙道:"好!好好!不说不说。只是……"
  幽莲:"只是什么?"
  老板娘:"单人包房呢,只是一两银子一夜,若约了相好的呢,那就要贵一点儿,需收一两五分银子……"
  幽莲"呸"了一声,老板娘立即住嘴。幽莲又羞又怒:"你们这破西安,究竟有多少家’悦来客栈’?!"
  老板娘:"大家也就是图个吉祥图个热闹,这附近方圆二里地之内,大约也就那么十七八家吧。姑娘你怎么啦?"
  幽莲:"你们吉祥热闹,把我给害惨了。"
  老板娘:"怎么?莫非姑娘已经投宿,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幽莲点点头:"也就一会儿功夫,出来吃了点儿东西,才发现连包袱和银子都给忘在客栈了。那小吃店的老板倒也好心,指给我回悦来客栈的路径让我自己去取,回去一看,招牌倒没错,只是整个客栈全变了样子……"
  老板娘:"如此说来,姑娘此刻身上是一分银子也没有了?"
  幽莲点点头。
  老板娘立马变了脸色:"那姑娘可要看清楚了,这儿可是你曾来投宿过的那家客栈?"
  幽莲茫然摇头:"不是。"
  "不是就好,"老板娘过来挽起幽莲的身就往外拉,满腔义愤地道,"那姑娘你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找那家客栈的老板算帐!天下能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地方么!走,走,听说老佛爷慈禧太后都还在咱西安城呆着没回呢,他们就胆敢连我大清王法也不讲了吗?!"
  边嚷着边把幽莲挽到街上,老板娘松了手,哼哼两声自回客栈,"哐啷"一声,门已关上。
  幽莲孤伶伶地站在当街,回头看了看大红灯笼,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彳亍前行。

  见自己甫一落入院内便被二三十号人围了个严严实实,谭成大吃一惊之后,迅速镇定下来:"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在这儿?!"
  那知府师爷居高临下站在圈外台阶上,阴阳怪气地道:"咱们是干什么的,你会看不出来?至于怎么会在这里,那可得问你自己了!"
  "你们是知府衙门的!"谭成奇道,"怎么会在这个叫什么赫斯特的洋人院子里?"
  "你挺厉害的嘛,"那师爷道,"居然连人家洋人名字都念得那么顺溜了。哼!要我说呢,你这人也未免太贪了点儿,虽说杀人劫货劫货杀人总是连在一起的,但那说的是一道工序,分开来得换地方了,哪儿有白天杀了人,晚上才来劫货的,这岂不是胆子太大了点儿么?真搞不懂你这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呢,还是想取笑咱衙门府里无人?"
  "什么?!"谭成愣怔半晌,方道,"你是说,他被杀了?那个赫斯特让人给杀了?"
  "别装蒜了!"那师爷冷哼道,"把他的同伙抬出来!"
  三只独臂尸体被抬出,一看便知乃中弹身亡。谭成先被"同伙"二字搞得一愣,细看尸首后又自一愣。
  那师爷见谭成不吭声,便又阴阳怪气地道:"不要告诉我说阁下不认识他们。"
  "我认识他们,"谭成缓缓道,"这也真叫做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他们这又是何苦呢?"
  "阿弥陀佛,"墙外不远处传来一声苍老的佛号,"那你又是何苦呢?"
  谭成及众捕快都大吃一惊。围在外圈的四、五人名捕快立即飞掠而出,循声追去。
  谭成状如中魔,半晌呆立不动。
  那师爷陡闻"阿弥陀佛"时骇然色变,见四、五人追下后却不闻刀刃相击声,惊魂稍定后,忙以眼色示意众捕快动手。
  捕头一声"上",十余件兵刃便同时朝谭成身上招呼。
  谭成陡然间一飞冲天,避开致命一击后,如梦游般与众捕快递招过招。
  一番游斗后,谭成忽高道:"你们还不快知难而退么,须知刀剑不长眼,万一伤了性命,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见谭成武功如此之高,要围住他只怕不能,那师爷突然变了腔调:"听起来倒象是条好汉,身手也还说得过去,怎么行事却象下三滥,杀人劫货还要藏头露尾的!"
  谭成被激正欲答话,一个不留神,包住头面的布巾被一使钩的捕快给钩了下来,顿时惊"咦"惊"啊"之声不绝。
  那师爷大为得意:"原来是个和尚,哼!不在佛门清修,却勾结强盗同伙来此地杀人越货,定是受人指使,快说,你背后的主谋是谁?"
  谭成大怒:"胡说八道!大爷行事还用得着主谋么?!刚才那三个死王八蛋的膀子,便是被大爷我砍下的,你们要再死缠烂打,休怪大爷刀下不再留人了!"
  那师爷高呼:"大家一起上,谁抓住了这和尚,知府必有重赏!"
  听有重赏,众捕快同时挥刀舞棒攻上。
  "当真为重赏连命也不要了么!"谭成怒气暴炽,犹入虎入狼群,掌击刀磕,劈出一条通道,越墙而出。
  在"抓住他"的吆喝声中,众捕快呼啸追出,连那些被磕飞兵刃的捕快,也在一愣之后,重又捡起刀棍追去,只把个师爷及三个护身给凉在那儿。

  幽莲又怒又恨,正茫然无序独自乱找那家"悦来客栈",忽见一黑衣光头(谭成)从身旁急逃而过,忙转身呼道:"哎!哎!我问你……"
  谭成却义无反顾地拐入一小巷子开溜了。
  幽莲气得一跺脚,骂道:"这臭西安……"
  一语未了,忽有人高呼:"这儿还有那和尚一个同伙!"转瞬间从小街另一头,追来十二三个捕快,不由分说,围住幽莲便刀棍齐下。幽莲惊异莫名,立即拔剑迎斗。
  刀剑相击声引来了更多的捕快,一齐围攻,幽莲顿显不支。

  小街暗影中,不听再有脚步声追近,谭成微奇,驻足喘气良久,自言自语:"这帮饭桶,功夫没几下子,追人的本领倒也了得!"
  隐隐约约,身后又有追杀的声音传来,间杂一两声刀剑相击的脆响和少女的清叱。
  谭成侧耳细听,心下大奇:什么叫作"那和尚的同伙?"──当即一跃而上墙头,居高临下作壁上观。

  众捕快追杀幽莲拐进小街。
  幽莲头发蓬乱步履踉跄,边逃边回身向追近的人递上一两招,却已是强驽之末不成章法了。左腿微跛,似是受伤不轻。
  有人在后边追边喊:"知府师爷有令,活捉了这个女贼,迫那和尚自己来换人,千万不可一刀把人给杀了!"
  谭成听得一愣,随即一摸光头,顿即大怒飞跃而下,高呼:"和尚已经来了!谁敢胡来?!"犹如一尊罗汉金刚,横立于众巡捕和幽莲之间。
  众巡捕见他陡然现身,一齐被吓退两步。
  谭成并没转身,头微侧问身后:"你怎么样?"
  却听身后"嘤咛""哐啷"两声,幽莲虚脱摔倒,长剑落地。
  谭成眉头挑得几挑,突然身形暴长,把那干巡捕又齐吓退三四步之多,方自缓缓转身捡了幽莲长剑,替她插回剑鞘。
  众捕快你看我我看你,对其古怪举动大惑不解。
  谭成缓缓弯下腰抱起幽莲,忽然高喊一声:"谭成去也!"飞速逃离。
  众捕快一愣之后,发一声喊,尾追而下。

  一条黑影悄然摸近,直至门口才被守门兵士发觉。
  兵士:"谁?"
  那黑影"嘘"了一声,道:"不要声张,贫僧乃是西京卧龙寺方丈东霞,特地来助虚云法师祈雪消灾的。"
  兵士:"原来是东霞长老,怎么上头没有交待呢?"
  屋内传出虚云的声音:"是我着人去礼请长老的,此事事关天机,人多口杂只怕祈雪不灵,所以除皇上太后之外,并无别人知晓。请东霞长老进来吧。"
  兵士:"既然如此,长老请进。"

  东霞长老背着梦灵入屋,见虚云端然趺坐,亦不多言,只把熟睡的梦灵轻轻置于床上盖好,方在虚云对面趺坐。
  东霞:"真是你答应了的?"
  虚云:"是。"
  东霞:"你有把握?"
  虚云:"没有。"
  东霞:"那你……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虚云:"辱来,就忍。"
  东霞:"你能忍,天下沙门都能忍么?你该猜度得到被堵在城门外那些难民们是怎么想的吧?"
  虚云:"当然知道。正是为了替天下沙门保有一领大衣,贫僧才有此次伴驾西行,也才有今日不能不留下的理由。"
  东霞长久地看着虚云。
  虚云合什道:"有劳长老,回寺连夜替贫僧设坛,明晨贫僧便要登坛祈雪了。"
  东霞:"可这没边没影之事……唉,老衲真是空活百岁,白修一生,虽坚信我佛法力无边,但在此等时节时令,众难民们又……"
  虚云:"阿弥陀佛,正是因为众难民们一刻也耽误不得,贫僧才拜托长老连夜设坛的。"
  东霞:"如果求雪不得,岂不成为千古笑柄!"
  虚云:"那又何妨呢,就让贫僧独自承受这一切,一直在坛上祈求到大雪积厚盈尺,万千百姓不再遭受病菌传染为止。"
  东霞大吃一惊:"可……可西安城距降雪的时节,无旱之年也还有两三个月啊?!"
  虚云:"那又怎样?东霞长老,虚云给你顶礼了!"
  东霞又大吃一惊:"不可!万万不可!该是老衲给您顶礼才是啊!"
  止虚云不住,东霞这白眉白须的百岁老僧,忙葡萄于地,二人相对顶礼三次之后,东霞不复多言,默默抱起兀自熟睡的梦灵置于臂弯,双掌合什退行而出。
  虚云趺坐合什还礼不语。

  梦灵一咕碌翻身,四顾全然陌生,也无一人陪伴,只有一盏豆油灯而已,不由害怕焦急,连忙跳下床去拉开门。
  门一开,但见整座寺庙处处点着大红蜡烛,一片通明。
  梦灵大奇,侧耳细听,不远处偶有一两声呼喝传来。
  梦灵走出小屋。

  梦灵一踏出山门,就被眼前的奇景给怔住:东霞长老亲自指挥合寺僧众,正在挥汗搭一方形丈余的拜坛。暂在本寺居住的王公大臣贝子贝勒们则肃然围观,别无喧闹。
  那一两声呼喝,正是东霞长老所发。
  梦灵正欲上前,忽听东霞又是一声沉喝:"请韦陀菩萨!"
  八名早有准备的比丘在一老僧的引导下,抬着韦陀菩萨圣像,九人从山门内缓缓而出,肃穆庄严。
  合什围跪在"戏台"四周的众僧,则同声齐诵《大悲咒》。
  梦灵不敢造次,眨巴着眼睛既好奇又惑然。

  大门缓缓拉开,一队全副盔甲武装的宫廷侍卫分为两侧,威风凛凛,夹队护送着一顶金光闪闪的华盖大轿,在骑着高头大马的一金甲将军的引领下,缓缓而出。
  城外无数难民,一双双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此时全都充满惊讶。 有人窃窃私语:"莫非是皇上起驾回京,西安城要开禁了?"
  队伍尚未全部走出城门,最前面那金甲将军已收住马缰,高声道:"奉太后口谕,虚云大和尚自今日起,在龙泉寺设坛求雪,为民除病消灾,所有军民人等,只可瞻仰,不得喧哗吵闹,凡违令者,护法卫兵无须申报,可斩立决!"
  队伍又缓缓移动。

  "悦来客栈"的老板娘一大早便蹑手蹑足地来到谭成门前,透过门孔透窥。

  谭成坐在靠窗的凳子上眯糊,状极疲惫。幽莲躺在床上,双颊烧得绯红,正自昏迷。

  老板娘财迷地一笑,轻手轻脚离去。

  幽莲突发讫语,含混不清。谭成一惊,忙起身过去,伸手一探便大吃一惊,顿觉六神无主。
  幽莲讫道:"水……水……"
  谭成忙倒了水,扶起幽莲,费半天劲勉强给她喂进那么一点儿。
  幽莲兀自发着高烧,昏讫不已:"水……水月庵……师父……我师父……虚云……你太……太狠心……"
  "虚云?!"谭成脱口道,"姑娘!姑娘……?!"
  幽莲却又已昏迷。

  谭成下了楼梯,正欲步出厅堂,却被老板娘的招呼拖住了脚步:"哟,师父早啊!看这慌慌张张的,师父一大早是要上哪儿去啊?"
  谭成神色扭怩:"早…早…我出去溜溜……"
  "还有力气溜溜?那敢情好,"老板娘怪声怪气地道,"不过昨晚这房钱,我可就给你多扣除一两了啊?"
  "为什么?"谭成一言既出便已大窘:"你…你…"
  老板娘:"本来照小号的规矩呢,是只应该多扣五分银子的,但你出家人身份有些特殊……"故意稍停,续道:"反正你押我这儿的银子还多的是,师父不介意吧?"  
  "你别再师父师父的叫了好不好,"谭成故意提高声音掩饰窘迫,"爱怎么扣你就扣吧。"言罢急匆匆便溜了出去。
  老板娘自言自语:"明明一个有心,一个有意,这不挺好吗!怎么一到我这,就你躲我闪的了呢,哼……"

  已是人山人海。
  数百名佩着腰刀的宫廷侍卫在这数以万计的人海中,宛若沧海一栗。然而他们都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势和肃杀。凡经他们走过的地方,顿即鸦雀无声。只有等他们走远了,人们才敢悄悄议论──
  "怎么象真的一样,这虚云和尚到底在搞什么鬼?"
  "逞能逞出老命来了不是?哼!看这阵仗,你想他还逃得了么!"
  "要他真把雪给求来了呢?嘻嘻!"
  "那太阳就要打西边出来了。"
  "他要就这样空坐个一年半载的,还能祈不到雪?"
  "当然能。不过到那时,大雪就只能埋一具干尸了!"
  "不对,应该是一堆枯骨!这种天气,还能留得住尸体吗?"
  "……"

  虚云在坛上结吉祥印趺坐,闭目无语,早已入定。
  十六名宫廷侍卫手握刀柄分立四周,面对四方围观者。在他们前面五米,竟有一道用白石灰撒下的"生死线"──"凡越线者,斩立决",这七个同样用石灰撒在四方线内的字,令人触目心惊。
  突然,梦灵从卧龙寺哭喊着"虚云师父"冲出,直撞入生死线!
  "呛"的一声,面对着山门的那四名护卫一齐抽出了腰刀,正欲斫下, 山门内忽飞出一道黄影,模糊难辨虚实,四名侍卫及众围观者一愣,梦灵已被人拉出白框外。
  百岁高龄的东霞长老,慈爱地俯身轻抚梦灵的头,道:"梦灵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他们的距离,离那白色生死线不足半尺。
  四侍卫及围观众人目瞪口呆,惊讶莫名。
  梦灵似不知已到鬼门关转了一圈,兀自泪眼婆娑,恸哭道:"我虚云师父他倒底犯了什么错?要受这种酷刑!东霞长老,你告诉我,虚云师父他究竟犯了什么罪?"
  东霞:"梦灵听话!虚云法师不但没犯错,而且为了苍生,正在积万世不泯功德呢!"
  梦灵:"你骗我!你以为我在京城菜市口没见过这种阵仗么?午时三刻,监斩官一到,投下一签,虚云师父他……他就……呜!师父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老和尚你一再骗我,说昨晚夜深人静时带我去见虚云师父,不料等我睡熟之后,你却亲自带人来搭这’监斩台’!"
  东霞不便分说,只得道:"梦灵,你别再闹了,老衲并没骗你,咱们回寺里去,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好不好?"
  梦灵倔强地:"不好!你……"
  一侍卫突然道:"这孩子刚才闯入线内,尊懿旨,当斩立决!" 
  "阿弥陀佛,"东霞一手拉着梦灵,单掌问讯道:"这位军爷请了,贫衲东霞,忝为本寺方丈。这位小施主,可是虚云法师携带着自京城伴驾一路西行至此的,若将其斩了,扰乱虚云法师,恐怕于祈雪不利。"
  那军士:"你说他是与虚云法师一道来的,有何凭据?"
  东霞:"暂居本寺的肃亲王等诸多王公大臣,均可为证。"
  那四名侍卫还刀于鞘,为首者道:"那好,你去请人证出来,否则……哼!"
  东霞转头对近侧的一位围观难民道:"这位施主,老衲东霞有礼了,请你即刻到我寺中,转告知客师无镜,就说老衲要他马上到肃亲王那儿走一趟,并把此间的事转告亲王。"
  那围观者道:"这容易,不过办成此事之后,要请老和尚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吗?"
  东霞:"有何不可。施主请快吧。"
  等那围观者入寺之后,梦灵似已有所悟,看看着台上的虚云,又看着东霞长老,道:"老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东霞:"刚才你冒冒失失,不但差点害了你自己,也差点儿害了虚云师父。"
  梦灵:"害了虚云师父?!"
  东霞:"一时也说不清,稍候没事了,你随我回寺,我细细说给你听可好?"
  梦灵乖乖地点了点头。

  一容貌清癯的郎中有些气急败坏,到"悦来客栈"门口平静好半天才把气喘匀。
  老郎中轻敲谭成的门,谭成在屋里警惕地问:"谁呀?"
  老郎中:"是我,昨日曾来为令妹开药疗伤的。"
  门很快被拉开。谭成又惊又奇:"老先生?!"
  老郎中;"咱们进去说话。"
  谭成:"您请,"关上门坐定后,谭成又道:"不知您老此来有何指教?"
  老郎中摆了摆手,俯下身替幽莲探脉后,道:"虽尚昏迷,但脉相已趋冲和,只气血亏损过大而已。本来只需再敷换两付新药,待新肌长成,同时煎服补气补血之药,一月之后,令妹便可痊愈的。但现在……唉!"
  谭成大奇:"现在怎么啦?"
  老郎中:"今天一大早,整个西安城的大小药铺,就被挨家挨户搜查,并被盘问近日可有人到铺里购买医治刀伤之药的。"
  谭成色变:"是衙府公差?"
  老郎中:"正是。所以待他们一走,老夫突然觉得应该来关照师父你兄妹一声,若有公差前来询问令妹的伤时,还请多遮掩,不要说是老夫给治的才好。"
  谭成垂头皱眉不语。
  老郎中忙从衣袖内摸出两锭银子搁在桌上,道:"这是师父昨日付给的出诊购药之资,老…老…小老儿也不敢再收了,只求师父给行个方便,到时……"
  突然传来嘣嘣的敲门声。
  老郎中只吓的"哎呀"一声,瘫软在床沿。
  谭成却一跃而起,执刀立于门后,沉声道:"谁?"
  "谁?!"屋外是老板娘娇滴滴的回话,"除了我还会有谁?开门呀!"
  谭成拉开门,飞快地四下探视一番,问老板娘:"你来干什么?"
  老板娘道:"自然是有好事要找你们了。"
  谭成见不是话,忙让她先进屋,道:"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马上回来!"
  也不等老板娘回话,已出屋带上了门。
  陡见瘫在床沿,正不停往床头一边缩的老郎中,老板娘大奇道:"你?!你是谁?"
  老郎中语不成声:"不……不关我的事儿呀!"
  又见兀自昏迷于床的幽莲,老板娘暧昧地笑道:"不错……是她。这姑娘挺俊的嘛!"
  谭成急急推门进来又把门关上:"你……"
  老板娘截口道:"你咋象做贼似的!"
  "哼!"谭成道:"幸好外面什么也没有。"
  老板娘道:"当然什么也没有,人家巴巴给你们来报个好消息,你却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谭成:"什么好消息?"
  老板娘:"不用再怕城外那几十万难民,一拥而入把喉菌传染给咱们了。"
  谭成:"为什么?"
  老板娘:"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叫什么虚云的和尚……"
  谭成:"虚云?"
  老板娘:"是啊!那和尚胆子也大,奉懿旨在卧龙寺设坛祈雪。难民都涌去看热闹了。你说,这种天气求雪,那不是拿着老命当耍么?"
  谭成皱眉不语。
  老板娘又道:"我想你小俩口应该喜欢看热闹,就……"
  谭成喝道:"住口!"
  老板娘一愣,自找台阶下:"好好!算我多管闲事,小娘子病着确也起不得身,我这就走,这就走。"
  待老板娘离去之后,谭成缓下脸,从桌上捡起了那两锭银子,对老郎中道:"老先生,银子请务必收下,您的恩义,容谭某日后补报。方才老先生关照的事,谭某和……和舍妹断不会泄漏半句累及您老的。老医师请回吧,舍妹在此养伤之事,也还望勿让外人知道才好。"
  老郎中疑疑惑惑地接过银子,看看二人,随即大喜过望,伴着一串"多谢",作揖离去。

  三十多岁的知客师无镜走一步等两步,带着涂龙走出山门,来到东霞和梦灵身侧。
  东霞忙道:"涂施主,请您给这位军爷说说,梦灵正是与虚云法师随各位从京城一起到此间的。"
  涂龙面无表情,抬头看天。
  (特写)已升起丈余高的太阳,已发出灼人的光芒!
  涂龙低头随意看了梦灵一眼,缓缓道:"虚云离京时,确曾带着一个小童,但……是不是眼前这位,本将军却难以辨认。"
  东霞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随即慈和地道:"阿弥陀佛,既然如此,施主请回吧!"
  梦灵却嚷嚷起来:"涂龙将军,在怀来县衙时,我和小芬姐姐还曾替你……"
  涂龙却转身离去,而东霞同时打断梦灵的话,道:"梦灵别说了。"又转向无镜,续道:"你再回寺中,请……"
  "不用请了,老法师。"一年过五旬,儒雅而英气勃发的老者立于山门正中,威严地道:"梦灵你到我这儿来,看有谁还敢伤害于你!"
  东霞道声"阿弥陀佛",放了梦灵,让他径到山门牵着老者的手。
  那为首的侍卫一愣,道:"阁下何人,咱们可是奉了……"
  那老者打断侍卫的话:"老朽本朝大学士刚毅,自会带这孩子去见太后面陈,你等还是奉旨尽职吧。"
  那军士忙道:"刚毅大学士?请恕我等奉旨在身,不能行礼参见大人。"
  涂龙正行至刚毅一侧三尺,见状颇为尴尬,拜也不是,不拜也不是,只扭捏道:"卑职涂龙参见……"
  刚毅淡然道:"请恕老朽老眼昏花,虽官拜一品,与肃亲王也颇有交情,且对王爷所养的那条看门犬颇有好感,却不识得阁下。"他的目光始终不看涂龙,却直看着东霞,因而换了一种语调,续道:"长老,咱们回吧。"
  东霞合什道:"我佛慈悲。"走向刚毅。刚毅则目视坛上虚云趺坐的侧影。  
  虚云岿然不动,清癯而略显憔悴的面容,显得既慈悲又庄严。

  马知府大怒:"真是一群废物,这么多人拿不住人家一个人不说,还让人在眼皮子底下把伤的也给救走了!幸好在晚上,若是白天,让人给看见了,咱堂堂长安知府衙门的人,往后还能在这西安城露脸么!"
  那捕头惭愧地立于下首,尴尬地:"是,是……"
  一侧的师爷道:"知府大人,也不能完全怪罪兄弟们。小人亲眼目睹,那和尚的武功确实太高了。"
  "和尚?"知府道,"刚才你们说的那声’阿弥陀佛’是怎么回事?"
  师爷:"追出的兄弟们回报说此事也透着邪门儿,他们分不同方向各追出了半里地,却连个鬼影也都没见着。"
  知府:"都说那声音听上去极为苍老?"
  "是。"师爷一愣,随即沉呤道,"不会是他吧……?"
  知府对捕头道:"你先下去,这么丢人的事,本府不想听到半句张扬!"
  捕头躬身道"是"退出。
  知府看着师爷,皱眉道:"要是卧龙寺也插手了这件事情,麻烦可就大了!"
  师爷:"大人是忌讳那里的王公大臣太多,难寻出幕后主使?"
  知府急切道:"你可有妙法?"
  师爷:"去埋伏等候时,卑职特带了个画师……"  

  东霞显然刚讲完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梦灵亦喜亦忧:"真的就是这样?"
  东霞点点头,凝重地道:"本来行此等事,应由我佛门弟子护法,万千信众同声念佛祈祷,方能……唉!现在却弄得如此不伦不类,实在是……"
  梦灵急道:"如果虚云师父他祈求不到雪来怎么办?"
  东霞:"那……阿弥陀佛,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梦灵:"其实我也只是说说罢了,虚云师父他肯定能求来大雪消除传染病的。"
  东霞:"哦?为什么?"
  梦灵:"因为咱们都会帮他的呀!你不帮吗?"
  东霞笑道:"当然要帮,助虚云法师尽快成就如此悲天大愿!……哎哟不好。"
  东霞立起身来。梦灵急道:"怎么啦?"
  东霞:"为了救你,又和你在这儿说半天话,咱们合寺的比丘,还在大殿等着我呢。"  
  梦灵松了口气:"等你干啥?"
  东霞:"从今天起,卧龙寺免去一切杂务,全部在大殿里做佛事,助虚云师父一臂之力。"
  梦灵由衷地道:"老和尚你真好!"
  东霞又恢复游戏风尘本色:"我好你却不好,为救你显露了……显露了一手绝非正道的末流小技,其实……算了不说了。现在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要想害你虚云师父,就尽管去闯那白线吧。否则你就在这儿乖乖呆着!"
  梦灵:"外面有那么多人,我和他们一样去看看也不行么?"
  见东霞不语,梦灵又立即道:"我发誓绝不触动那白线一丝一毫!"
  东霞注视梦灵良久,见他一派期盼之色,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知府马宝康正在案前发愣,师爷兴冲冲双手拿着一张展开的纸进来,边正看侧看边啧啧道:"大人,那老小子还真有两下子,你看,象个活人似的。"
  知府淡然接过,顺口问:"是什么?"
  师爷微奇:"海捕文书呀!上面那两人画得还真的逼真。"
  知府随意看了一眼(特写):海捕文书上的"飞盗",赫然便是谭成和幽莲,确实很逼真。
  知府随手将它抛在案上,道:"算啦。"
  师爷大奇:"怎么?"
  知府:"总督府派人来说,此事就这样算了,那洋人反正该死。"
  师爷:"不对吧?难道总督大人他不怕太后万一……"
  知府:"万一这原本就是太后的意思呢!更何况,此时城门已四下敞开,咱们纵把这海捕文书贴满西安大街小巷,又有什么用呢?"
  师爷显然吃了一惊:"城门开了?太后不怕城外那些难民涌进城么?"
  知府:"正好相反,前两日涌进来的难民都争相出去了。"
  师爷疑惑:"有这等奇事?"
  知府:"更奇的还在后头呢,从明日开始,咱们府里的所有人都要赶往卧龙寺,武者为虚云和尚求雪维持秩序,文者熬粥赈济难民。"
  师爷结结巴巴:"这……这不……不象太后的一惯作风啊!"
  知府冷笑道:"你知道老佛爷的一惯作风是什么?哼!灾荒之重罕见,却让咱们放仓,然后一走了之,甩下个烂摊子……唉!圣命难违啊!"
  师爷沉思良久,忽然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知府:"你明白了什么?"
  师爷:"庆亲王、李鸿章与洋人,一定是将条约给签下了。"
  知府:"何以见得?"
  师爷:"杀了那该死的洋人而不追究,此其一;若旱灾不止,万千难民之恨已转移到了那虚云和尚身上,于朝廷无关,此其二;其三,此时令咱们放仓赈灾,待粮尽时,若乱事起,便可拿甘陕总督岑春煊开刀,令其有苦难诉。哼,大人请想,自年羹尧至左宗棠,地处边关的封疆大吏甘陕总督,有几个讨了好的?何况这次说好听点叫作西行,其实无非外逃之事,居功至伟又洞悉内中一切者,放流于外的不就是岑春煊和虚云和尚么?"
  知府不停点头:"厉害!厉害!岑大人和虚云,一个功勋卓著,一个道行高深,竟被人家当成了殉葬品!"
  师爷:"就此说来,明日去巡岗熬粥,无论那虚云和尚是以身殉道还是无知作耍,大人都得吩咐兄弟们对人家尊敬点儿。"
  知府点了点头。

  梦灵走出山门,面对着他的那四名侍卫立马全神戒备。梦灵难得的凝重肃然,径直走到距白线半尺不到的地方呆立。
  众围观者已迸住呼吸准备看这"大有来头"的孩子如何胡闹,却见他凝视着坛上的虚云,眼里渐渐冒出泪花。  
  围观者窃窃私语声渐息。
  梦灵收回目光,看清地上白线后,竟紧邻白线外依坛上虚云同样面西坐下,欲结跏趺,却双手掰腿也盘不起,索性曲腿盘膝,双手也依样结吉祥印,闭上双目。  
  围观者甚觉好奇,鸦雀无声。四名卫士对视一眼,松了一口气。
  只听梦灵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什么的观音菩萨,大肚弥勒佛,太上老君,四大金刚,玉皇大帝,十八罗汉,灶王爷,哼哈二将,对了,还有佛祖你自己,和阿弥陀佛你老人家,还有……还有齐天大圣孙悟空,你们都听好了,我虚云师父他为了让天降大雪,消除让人脖子疼死了的传染病菌,在此设坛长坐不起相求。实不相瞒你们说,虚云师父他并没得这种传染病,我也没有,但他发誓你们不下雪他就不起来,并且不吃不睡不喝。如果不下雪,他不被晒死也会被累死饿死,所以我求你们,无论如何得帮帮忙,今晚就下雪吧!这西安怪得很,白天热得要死晚上又冷得要命,如果你们今晚不下雪,晚上他就会被冻死,那我梦灵就又无家可归了。哼!告诉你们,我梦灵原本是个小叫化,小叫化骂人是很难听的,什么脏话丑话骂一天一夜我也不会重复,如果你们不下雪,我以后天天用这些话骂话你们,如果答应帮我虚云师父,从今往后梦灵我对你们发誓,一句脏话丑话也不说,无论对你们还是对别人,你们听到了吗?好,为表示我发的誓出自肺……对,肺腑,我就在这里陪虚云师父坐着陪你们。他不起来,我也不起来。"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梦灵居然不怒不吵地宣完了平生最冗长的这篇誓言,随即闭目端坐,任凭别人如何窃笑(在十六名侍卫监视之下,也没人敢公然出言相戏或哄笑),竟一改平时乖巧佻达之本性,平静如水。

  虚云的面部特写:他的双唇在无语翕动,似在讽经念咒,紧闭的双目眼角,却凝固了两滴浊泪。

  新任陕西粮道刘再兴愁眉不展,面对着案上一纸公文发呆。
  刘小芬匆匆进屋,道:"爹爹召女儿来所为何事?"
  刘再兴把公文递给女儿:"你先看看这个。"
  刘小芬看完后,微奇道:"爹爹身为陕西粮道,这供粮施粥,本是份内的事,何况这也是积德行善之举,有何可愁的?"
  刘再兴:"数十万难民,纵把全西安的所有粮仓打开,恐怕也只能维持十天半月。"
  刘小芬:"车到山前必有路,爹爹上头不是还有总督巡抚吗?"
  刘再兴:"爹爹何尝不知是此理儿,何况亲家翁岑大人也给了我一颗定心丸,说若到时为难,他的兵马也可助一臂之力。"
  刘小芬:"那爹爹还有什么好烦心的呢?"
  刘再兴:"你怎么还不明白呢,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啊。"
  刘小芬:"什么信号?"
  刘再兴:"太后不日就会颁旨回京了。"
  刘小芬:"回就回呗,他们回了不更好?在这儿象一道道紧箍咒,弄得人人自危。"
  刘再兴:"话虽如此,可爹爹和亲家翁原本准备趁此时机择个吉日替你们完婚,也好请那些王公大臣贝子贝勒们来交结交结,现在看来一切都落空了。唉!"
  刘小芬:"爹爹为官清正,公正自在人心,也犯不着巴结谁。"
  刘再兴:"爹爹官小位卑,是犯不着巴结谁,可你公公他就不一样了,自古……功高震主啊!"
  刘小芬皱眉道:"爹爹召女儿来,究竟想说什么?"
  刘再兴:"爹爹的意思是……这个……我和你公公也商量过了,记得咱们在怀来榆林镇时,曾在肃亲王那儿暂住过一日,王爷他很喜欢你,因此嘛,这个……咱们想求他收你做个干女儿。当然,你不愿意咱们就不提了。"
  没料刘小芬想也没想:"女儿愿意。"
  刘再兴一愣:"你……愿意?"
  刘小芬:"不瞒爹爹,那样女儿就有理由住在卧龙寺,多与虚云师父和那小梦灵亲近了。"
  "虚云法师?"刘再兴道,"他的事你还不知道?"
  刘小芬大奇:"虚云法师乃有道高僧,他会有什么事?"
  刘再兴叹道:"唉!一时也说不清楚,你收拾收拾,明日与爹爹一块到卧龙寺去看看就知道了。"
  "多谢爹爹。"刘小芬既高兴又蹊跷。

  二、三十万人已不能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只能说是满山遍野。
  满山遍野的难民(包括尸体)可谓集悲惨之大成,好在活着的此刻已有了一线生机。
  在距拜坛各约百余米处,官府已分别设置了近百处施粥台。
  难民们凡能挣扎着站起来的,此刻都已近似疯狂,蜂拥而上,却被如狼似虎的兵丁们推搡着排列成行。
  难民们盛粥器具也蔚然大观:有碗,有钵,有凹陷的瓦片,有各种帽子,更有牵起成兜的衣襟……
  各施粥台"放赈官"用词却不一至──
  (镜一)放赈官:"这是太后老佛爷亲自颁旨救济你们的,你们能得活命,得感谢皇恩浩荡,祝老佛爷皇太后万寿无疆呐!"
  (镜二)放赈官:"岑总督岑大人从军粮中省出这些粮米来救你们性命,你们可
  得知恩图报!"
  (镜三)此地的"放赈官"却是刘小芬,她站在掌勺分粥的四、五个大师傅中间,并不大声吆喝,只不停地道:"虚云师父的大慈悲心感动了太后,你们一定要活下去啊!"

  前晚在城门外大骂东霞和梦灵"快滚"的青年难民一口气喝下破碗中的半勺粥
  ,又仔细将碗底舔净,突然跪下,仰视苍穹,道:"天哪!我们有救了!"

  梦灵仍盘腿闭目端坐,那颗圆溜溜的小光头此时油光水滑,满头满脸的汗水滚滚而下,浑身衣衫早已湿透。
  围观者们喝了粥陆续回来,却再无一人敢窃笑了,个个面面相觑。
  四名侍卫看看梦灵,又相互对视,尽皆动容。

  虚云岿然不动,口中仍默诵经咒。全身汗水与梦灵相似。

  无镜和尚走出山门,见状"咦"了一声,走到梦灵面前,叫了两声:"梦灵?梦灵?"
  梦灵没应。
  无镜奇道:"寺里找遍了也不见,却在这儿,他怎么啦?"
  早先进寺替东霞报信儿的那难民道:"无镜师父,这小师父已经就这样坐了一上午啦!"
  无镜大吃一惊:"一上午?阿弥陀佛!可他不是小师父,他并没有出家,他才八岁啊!"
  东霞匆匆出来,见状似已了然一切,对无镜道:"下午的佛事你就别参加了,就在这里看护梦灵。"
  无镜:"可他……"
  东霞:"阿弥陀佛!就这样。"
  无镜:"是,师父。"
  东霞转身欲回,那难民道:"老师父,你曾答应过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的。"  
  东霞收步点了点头:"施主请问。"
  那难民:"你救这位小……小孩子时,象是会飞一样,我们看也没看清,那就是传说中的绝顶轻功么?"
  "阿弥陀佛,"东霞道,"那是一种绝非正道的末流小技,毫无用处的,还不如这孩子的一坐,明白了吗?"言罢转身进了山门。
  那难民皱眉自语:"末流小技?不如这一坐?咳!还是不明白。"

  谭成六神无主。
  老板娘期期艾艾地蹩进来。
  谭成不悦地道:"你又来干什么?"
  老板娘:"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城门开了。"
  谭成一惊:"你是说,前两日城门是关着的么?"
  老板娘正欲说话,昏迷在床的幽莲突然动了一下,又断断续续发也讫语:"水……水月庵,师父,虚……虚云他……"
  老板娘一愣:"她说虚云?"
  谭成:"十四五个时辰了,她还没醒过,稍稍醒一点儿就这样,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板娘:"她和虚云和尚是什么关系?"
  谭成:"我怎么知道?她连姓什么我还不知道呢。"
  老板娘:"如果和虚云和尚有关,咱们可得好生照顾她?"
  谭成:"为什么?"
  老板娘:"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告诉你吧,那老和尚可不简单,秋伏天里竟在卧龙寺设坛求什么雪,虽说是奉旨,可那是提着脑袋的事,敢这么做你就不得不佩服人家。城门为什么开?就因为所有人都跑去看热闹去了呗!"
  谭成截口道:"老板娘,可否与你商量个事儿?"
  老板娘:"不用商量啦,我知道你也想去看热闹,又舍不下这娘子,想求我看顾是不是?那没问题,反正人都跑了我也闲着,只要你付银子就行。"
  谭成苦笑道:"你想扣多少就扣吧。"
  老板娘:"我也不会太狠心,一天就一两银子吧。"

  刘再兴跳下运粮大车,径直到刘小芬施粥处,见女儿已汗流夹背,头发一沓一绺地粘在头上,不禁生气:"小芬,你一个大姑娘家,看弄成了个什么样子!"
  小芬:"爹爹……"
  刘再兴:"快随我的运粮车回去,收拾收拾再来,爹爹有事,在这儿等着你。别忘了,咱们还要到卧龙寺去呢。"
  小芬委屈地:"是,爹爹。"

  谭成途遇人群,见他们抬着大捆小捆用席子包着的东西,不禁大奇。
  谭成:"你们抬的什么?"
  一人面无表情:"尸体呗,还能有什么。"
  谭成:"尸体?那……那要抬去哪儿?"
  那人道:"哪儿?万人坑呗。"
  谭成:"万人坑?这些死者是你们亲属吗?"
  那人:"有的是,有的不是。"
  谭成:"不是你们还抬?"
  那人:"只要有粥喝,让咱们干什么都行啊。"
  谭成:"这……这……他们是怎么死的呀?!"
  那人一白眼:"你这和尚真奇怪,陕西闹喉病瘟疫,死了几十万人你都不知道么?真是!"
  谭成目送着抬尸人群走过,表情古怪。然未等他回过神来,又有一批抬尸队伍又至,这次人数更多,居然有一府衙捕快指挥。
  谭成与那捕快一打照面,不禁都是一怔。
  那捕快道:"是你?"
  谭成正欲逃离,那捕快道:"和尚不用怕,上头说那洋人该死,你的事已销了不追究了。"
  谭成:"真的?"
  捕快:"不真我还会这样与你说话?"言罢转身吆喝:"大家赶快些,一天要抬两个来回晚上才有粥喝呢!"
  谭成自言自语:"可那该死的洋人又不是我杀的。"

  虚云仍趺坐坛上。
  无镜焦急地看着梦灵。围观者鸦雀无声。
  梦灵面色蜡黄,脸上豆大的汗珠汇滴成涓,长流不止。


  顶着烈日闭目端坐的梦灵,突然身子朝白线内一偏,倒入框内。
  那四名侍卫无一拔刀。
  众人惊"啊"了一声,又一齐蒙住嘴,小心翼翼地打量"护法"侍卫。
  侍卫们都没动。
  无镜却是大惊,一言不发,抱着昏倒的梦灵飞奔入寺。

  肃亲王正急急收拾书案,几个丫环也忙着整理物品。
  涂龙急匆匆赶入,见状奇道:"王爷──?"
  肃亲王:"涂龙,你快去通知本府所有人马,赶紧收拾东西,一个时辰后动身回京。"
  涂龙惊讶:"回京?"
  肃亲王放低声音:"刚接到太后密旨,所有随驾西行的王公大臣,务必在申酉之交时分齐聚西安城东门外,起驾回京。"
  涂龙还是糊涂:"为什么?"
  肃亲王:"为什么?太后不想张扬呗。趁此时人都聚在这儿,咱们急赶两个时辰,也就百把里路,到临潼歇驾。"
  涂龙:"那这边怎么办?"
  肃亲王:"交给岑春煊和虚云和尚呗!哎?你问这些干什么?还不快去!"
  涂龙:"辄!"躬身退出。

  谭成恭恭敬敬地对坛上的虚云顶礼三拜,方缓缓进入寺内。

  梦灵昏躺在床上,依旧脸色蜡黄,东霞用热毛巾轻轻替他擦汗。
  无镜端药进来:"师父,药煎好了。"
  东霞:"放在桌上,你去大殿吧,这里有为师就够了。"
  无镜道"是"退出。

  无镜关上门,正与谭成打个照面。
  无镜:"阿弥陀佛。"
  谭成:"梦灵那小孩是在里面吗?"
  无镜:"是的,敢问师父……"
  谭成:"我去看看他。"
  谭成轻轻拔开无镜,推门便往里闯,倒把无镜弄了个目瞪口呆。

  梦灵半躺半靠在东霞怀里,依旧昏迷。老和尚正专心致志地费力喂药。
  谭成进屋,一时手足无措。
  东霞头也不抬:"你来了?"
  谭成连忙合什:"在下谭成,拜见师父。"
  东霞:"要那些虚礼干什么,还不快来帮我喂药。"

  肃亲王和涂龙等随从出了山门,陡见满山遍野的难民,不禁吃了一惊。
  坛前的围观者好奇地看着他们。
  肃亲王见状,与涂龙对视一眼,走近坛前,弯腰对虚云合什三拜。旋即离去。

  大学士刚毅率随从出了山门,径直走到坛前,率先跪倒,冲坛上的虚云顶礼三拜。立起身,见几个随从不知所措,不禁轻轻冷哼了一声,吓得那几个随从连忙跪拜不迭。


  刘再兴在一辆马车旁焦急踱步,不时抬头看天。
  天上一丝云儿也没有,火辣辣的太阳宜已西偏。
  刘小芬匆匆赶来,道:"爹爹!"
  刘再兴:"嗨!怎么现在才来?快!快上车,随爹爹回城。"
  刘小芬:"回城?"
  刘再兴:"再迟可就来不及了!"
  刘小芬:"到底什么事这么急啊?"
  刘再兴:"一时也说不清,到车上爹爹再跟你细说。"
  刘小芬:"爹爹,女儿不想回。"
  刘再兴:"不想回?为什么?好啦好啦,现在回去也不是让你拜干爹,而是……而是……"
  刘小芬:"既然事急,爹爹你先回吧,晚些时候女儿随运粮的车回家就是了。"
  刘再兴一跺脚:"咳!看把你娇惯得……好,好,记得早些回家,爹爹先回去了。"
  刘小芬:"多谢爹爹。"
  刘再兴上车,催促车夫:"快!快!直奔东门!"
  马车扬尘而去。

  刘小芬对坛上的虚云顶礼三拜后,合什跪着仍不起身,凝视虚云,泪如泉涌。

  梦灵依旧躺着,刘小芬为他擦汗。谭成坐在一侧甚觉尴尬。东霞则背对着他们在翻抽屉。
  谭成:"刘……刘姑娘,我……"
  刘小芬:"过去的事都别提了。真细说起来,你还是我刘家的救命恩人呢。"
  东霞关了抽屉,转身道:"你要觉得在这儿呆着没趣得很,就赶紧带上这包东西回城去吧。"
  谭成接过东霞递过来的一大包东西,诧异道:"什么?"
  东霞:"老衲喜欢卖关子,你回到住处打开一看便知。"
  谭成:"那就多谢师父,谭成告辞了。"
  欲向小芬告辞,见她低头不语,只得作罢,谭成拉开门走出方丈室。

  马宝康长吁短叹:"这才真叫做天压死人不赔命呢!人走了,还叫咱们放粮救灾之事一日也不可歇,真是……唉!"
  师爷:"知府大人您也不必太过忧心,咱们遵旨出人出力也就是了。没粮就找陕西粮道,有事报告巡抚总督,不也很说得过去吗?"
  马宝康:"也只有如此了。不过西安城这块地盘,毕竟归属本府管辖啊……唉!你去把曾捕头给我叫来吧。"
  师爷:"叫曾捕头?"
  马宝康:"大内侍卫已撤走,咱们总得安排安排为守护那虚云和尚怎样轮换班的事吧?" 
  师爷:"这倒不劳大人操心,那些侍卫一撤走,卧龙寺的数十名和尚已主动接替了。"
  马宝康:"有这等事?"

  (除两名伙头僧外),数十名和尚在东霞长老率领下,已趺坐成一个圆圈,将拜坛和虚云法师围了个严严实实。虽那"擅闯入者斩立决"的白框早已抹去,但比丘们个个肃穆庄严,更无一人高声喧哗。
  刘小芬走出山门,轻轻走到东霞老和尚身边合什跪下。
  东霞睁眼侧头看她。
  刘小芬对东霞低声说了什么。东霞点了点头。刘小芬端然趺坐。

  谭成打开东霞长老给他的大纸包,见里面又是大小不等的十数个小纸包,不禁微觉蹊跷,又拿起一个小纸包,看上面有字,不禁念出声来:"温开水煎服。"
  谭成一惊,再拿起一个小纸包,念道:"外敷十二时辰拆换。"
  谭成目瞪口呆,茫然打开一包,里面全是中药。谭成的面容特写(化入上集:夜里在赫斯特的花园小院,谭成正与府衙公差拔剑驽张时,墙外传来一声苍老的佛号之后,又接着道了一声"那你又是何苦呢?")
  谭成喃喃自语:"是他,原来是他……"

  刘小芬喂完药,轻轻替梦灵擦净嘴角的药渍,起身将药碗轻轻放在桌上。呆呆看着梦灵。
  梦灵依旧昏迷不醒,只是蜡黄的脸已转为苍白。
  刘小芬叹息一声,轻轻推开窗看天。
  天际,月亮皎洁,满天的星星忽闪忽闪,似在嘲笑着什么。
  刘小芬黯然长叹。
  身后忽传来梦灵的声音:"雪!啊,虚云师父,你看雪,好大的雪……"
  小芬大喜奔至床前:"梦灵!你醒啦?!梦灵?梦灵!"
  梦灵却又无声无息。
  刘小芬大为失望,伸手一探梦灵的额头,禁不住惊"啊"了一声,随即高声道:"娘!娘!"
  刘夫人急急进屋,道:"怎么啦芬儿?"
  刘小芬指指梦灵,语不成声:"他……他……"
  刘夫人:"他怎么啦?"
  刘小芬:"他的头……他的头烫得吓人。"
  刘夫人一探梦灵额头,眉头立皱,站起身道:"芬儿别急,你在这儿看着他,娘到厢房请大夫去。"

  太阳从地平线冉冉升起,居然连朝霞也没有。

  旷野里,山岗上,躺满了流离失所的灾民。东倒西歪的难民们,对照常升起的太阳已近乎麻木,他们的目光,除了无望、失望和绝望,唯有空洞而已。
  一对夫妇和孩子躺在一枯树下,男主人微一翻身,见旁边了无动静,不禁大急,翻身坐看妻子。
  女主人苍白的脸颊泛起两团怪异的红潮,呼吸急迫而短促。她费力地睁开眼睛,见丈夫正凝视自己,便挣扎着举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孩子,乞求似地看着丈夫。
  男主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起身抱起熟睡的孩子,慢慢走开。
  离开约三、四丈后,男主人仰望苍天,天湛蓝依旧,又将目光转向远处的拜坛。
  拜坛上,闭目趺坐的虚云宛若磐石,只不过他蠕动的双唇,已然有如龟裂的枯
  树皮一般。

  两婢女正为肃亲王打扇煽风。
  肃亲王:"这鬼地方,才一早咋就这么热!咱们又走出十多里地了吧?"
  一婢女:"回王爷,奴婢不知。"
  肃亲王"哼"了一声,闭上双目养神。

  东归回京的队伍,华盖林立,烈马奋蹄,扬起遮天蔽日的黄尘,倒也颇有帝后跸扈气派,与栖惶西来时不可同日而语。

  涂龙策马来到肃亲王大旁,掀帘将大汗淋漓的头探入轿内。
  涂龙:"禀王爷,前面就是渭南城,当地大小官员接驾,太后要大家……"
  肃亲王:"知道啦,你去关照其它人马吧!"
  涂龙"辄"了一声缩出头。

  肃亲王挥手止住一婢女打扇,道:"梳洗更衣。"
  婢女:"是,王爷。"
  肃亲王自言自语:"如此天气,那和尚还能挺住?"

  拜坛上,虚云纹丝不动。汗流如注,衲衣又似水浸。
  环拜坛面向虚云趺坐的,仅十八僧。

  礼忏罢,东霞对监院道:"你再派十八人去换班,替虚云法师护法。"
  监院:"是,师父。"
  东霞:"他这样不吃不喝,铁打的也受不了啊!你们要严密注视,一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立即把他抬到为师方丈室内。"

  谭成顶礼后起身,对趺坐念佛的东霞长老道:"长老慈悲,谭成真不知……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东霞停止念佛,兀自手数佛珠,道:"小慈小善,你顶礼我干什么?咱们都应该顶虚云法师才是。"
  谭成:"弟子进宝刹之前,已顶礼过虚云师父了。"
  东霞:"合什跪下,五体投地,那固然也算顶礼,但要有这个,才算真顶礼。你顶礼了吗?"
  东霞指着自己的心。
  谭成无言以对。

  梦灵兀自昏睡,一老郎中坐在床侧替他探脉,眉头越皱越紧。旁边,刘小芬紧紧依偎着母亲,紧张得大气不出。
  老郎中松了手,道:"怪哉!怪哉!"
  刘小芬大急:"他怎么样了?!"
  老郎中:"照昨夜光景,没过十天半月,恐怕动弹不得。怎么才过一日,这小公子便脉象冲和,了然无碍了呢?怪!怪啊!老夫行医数十年,还……"
  小芬大喜截口道:"他真的没事啦?!"
  老郎中:"大事没有。再服两剂药,明日此时小公子当可醒来。只是他虚弱过甚,恐怕要慢慢滋补方可复原。"
  小芬喜不自禁:"多谢!多谢大夫!"
  刘夫人:"请大夫还到厢房歇息,以防有何异变,凡一应事体,请尽管吩咐下人就是了,千万不要客气。"
  老郎中边收药箱边道:"不客气,不客气。不过这小公子,是肯定不会再发生什么变故了。"
  刘氏母女亲送老郎中出屋,老郎中抱拳揖礼:"夫人小姐请留步。"
  刘夫人还礼:"先生走好。"
  刘小芬却只顾抬头望天。
  天上的星星,比人间的苦难还多!

  肃亲王在厅堂内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弄得两个为他打扇的婢女无所适从。
  涂龙匆匆赶至,未等他喘匀过气来,肃亲王便急不可奈地道:"怎么说?"
  涂龙:"卑职好不容易见到了李公公手下的……"
  肃亲王:"得了,得了!本王只想知道为什么日上三竿了还不起驾!"
  涂龙:"太后略觉不适,何时起驾待旨。"
  肃亲王颓然坐下,自言自语:"略觉不适……略觉不适,哼!这才走出一百多里呐,若那边顶不住闹了起来,那才是大不适呢!"
  稍停又对涂龙道:"不会是那胜宝和尚捣的鬼吧?"
  涂龙一愣:"这个卑职倒是不知,王爷怎么会……会有如此一问?"
  肃亲王:"他想看虚云笑话呗,哼!咱们可得离此是非之地越远越好啊!"

  谭成坐在窗前发呆,床上的幽莲忽哼哼一声。谭成一惊,跳到床边道:"姑娘!姑娘!"
  幽莲悠悠转醒,朦胧中见面前立着个"和尚",不禁喜道:"虚云师父……?"
  谭成连忙道:"姑娘,在下谭成,不是……"
  幽莲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仍叹息般地道:"你知道了吗?我师父她们不会怪你的,我叫幽莲,自幼被师父收养,只要你跟我回观音山水月庵见他们一面,就……"
  头一歪,大喜之下竟又昏了过去。
  谭成:"就怎么样?姑娘?姑娘?!"
  谭成轻轻探了探幽莲鼻息,缩回手,苦笑着摇了摇头。
  谭成又坐到窗前椅上,喃喃自语:"幽莲……观音山水月庵……虚云师父?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啊?"

  夕阳如血,余晖仍炙烤着浩浩荡荡的帝后回京大军。
  遥视那蠕动着的大队人马,犹如一条死而不僵硕大无比的百足怪虫。
  一太监的声音:"太后有旨,今日已行百里有余,将在前方十里的杏林镇歇驾。太后有旨,今日已行百里有余……"

  朗朗晴空忽现朵朵乌云。
  乌云渐渐聚合。
  月光,星光,也从黯淡转为消失。

  东霞推门出来,仰视乌云密布的苍天,良久良久。百岁老僧已浊泪纵横。旁边的两个侍者见老和尚如此,不敢吭声,只合什连宣佛号。
  东霞:"你去叫值事僧,让所有比丘齐聚大殿。"
  一侍者:"是,师父。"飞速离去。
  东霞对另一侍者:"你到山门外,把那十八位师兄也请回大殿来。"
  那侍者迟疑道:"可是师父──?"
  东霞:"去吧,虚云法师此时已经用不着咱们为他护法了。"
  侍者:"是,师父。"也自离去。
  东霞回屋,庄重地请出大红袈裟披上。

  在肃穆庄严的《大悲咒》的诵唱(延续至本集第35场)中,雨淅淅沥沥地下了
  起来。
  无风,无闪电,也无雷鸣。
  众难民或以家或以亲朋为小集合,相互搂抱在一起,是为御寒么?
  一双、两双、千万双不同的眼睛里涌出的泪花,谁又能猜透它的含意?

  窗户大开。
  刘小芬为沉睡的梦灵盖好厚棉被,仔细掖好四角,又回至窗前,望着漆黑的夜和绵绵的雨,汲泣出声。

  谭成站在窗前,满面惊讶骇异之色。

  虚云孤零零地趺坐在拜坛上,神色安然如昨,任由雨水横流,恰与白天汗流相似。只是他的脸已皮翻,双唇爆裂。(《大慈咒》之音到此止)

  肃亲王裹着裘皮大衣站在小庭院中,仰首观天,任由细雨夹着雪花飘落在自己脸上和身上。
  涂龙进来连叫了两声"王爷",肃亲王似未听见。涂龙只得站在屋檐下等候。
  半响,肃亲王才道:"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涂龙你说,世界上竟真有此等巧合么?"
  涂龙一惊,忙道:"回王爷,今儿个下午本来就热得有些反常。"
  肃亲王"哼"了一声,这才低下头转向涂龙,道:"本王叫你派人去礼请虚云法师的事都办好了吗?"
  涂龙:"回王爷,卑职派了最好的快马和骑手,只是……"  
  肃亲王:"只是什么?"
  涂龙:"只是在咱们之前半个时辰,太后已先派人马去了。"
  "什么?!"肃亲王大吃一惊,随后又苦笑道,"高!这才真叫高啊!要不怎么人家为君咱们称臣呢!"猛然觉得此话有些大逆不道,便冷冷盯着涂龙,问:"刚才本王说什么来着?"
  涂龙:"卑职该死!卑职忙着赏雪,什么也没听见,请王爷恕罪。"
  肃亲王:"你退下吧。"
  涂龙:"卑职尚有事禀报王爷。"
  肃亲王:"还有事?"
  涂龙:"听说那胜宝和尚才一下雨就不见了踪影,太后大怒,已派人去追寻,还下了一道懿旨,说因雪大,明日就不起驾了,让大家多备御寒衣物。"
  肃亲王冷笑道:"太后体恤臣属,真可谓无微不至啊!"
  涂龙:"那是。不请来虚云法师和追到胜宝和尚之前,咱们都得蒙太后体恤,在此多呆几日。"
  肃亲王哈哈大笑:"涂龙,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夜深啦,回去歇了吧。"
  涂龙:"谢王爷。"  

  刘小芬面向窗外的漫天大雪,似已痴呆。
  床上的梦灵忽然"嘤咛"了一声,刘小芬急转身奔至床前,连声呼道:"梦灵?梦灵!"
  梦灵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小芬,又眨了几眨,虚弱地道:"小芬姐姐?"
  小芬:"是我!我是你小芬姐姐!梦灵,你终于醒啦!你可急死姐姐了!"
  刘小芬喜极而泣。
  梦灵:"小芬姐姐,你怎么哭了?"
  小芬:"姐姐是高兴的。"
  梦灵虚弱而调皮地一笑:"又下大雪又做新娘子,看把姐姐你给高兴的!"
  小芬破啼为笑:"还耍贫嘴!咦?你怎么知道下大雪了?"
  梦灵:"我当然知道,因为……"
  小芬忙道:"好啦好啦,等会儿再告诉姐姐,姐姐先给你端参汤去,你乖乖的躺着别动,啊?"
  梦灵欲动,却无一丝力气,只好点了点头。
  小芬站起身:"汤是早就熬好的,姐姐马上就回来。"

  漫天飞雪。静默无声。
  东霞率众僧环拜坛合什肃立。在他们身后,难以数计的难民们同样无视飞雪,或垂手,或合什,尽皆无声。

  虚云恰似雕塑,任凭雪花垂落在他头上身上以及他那与众不同的长眉毛上。

  无镜合什走到同样合什的东霞前,低声道:"师父,咱们要不要把虚云师父抬下来?"
  东霞摇了摇头。
  无镜:"可是,都三天三夜了呀!如此大暑大寒,只怕……"
  东霞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去取把木尺来。"
  无镜惑然:"尺子?"
  东霞:"去。"
  无镜:"是,师父。"转身走向山门。

  刘小芬喂梦灵喝完最后一勺参汤,顺手把碗勺搁在旁边茶几上。
  刘小芬:"现在你可以告诉姐姐了。"
  梦灵:"现在我不告诉你了。"
  刘小芬:"为什么?"
  梦灵:"谁让你逼人家喝那么多又苦又臭的什么破参汤。"
  刘小芬笑了:"那可是正宗的千年老参,苦是有一点儿,臭就不会臭的。"
  梦灵小嘴一噘:"我说臭就臭!"
  刘小芬:"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你说,你怎么会知道外面下雪啦?"
  梦灵大为得意,只可惜身体太弱无法眉飞色舞:"那天姐姐你不在场自然不知,我帮虚云师父求雪……咦?!虚云师父呢?"
  刘小芬:"他……虚云师父他在卧龙寺和你一样正在喝参汤呢。"
  梦灵:"一定是东霞老和尚在逼着他喝!"
  刘小芬强忍住笑:"是啊,你怎么又知道了?"
  梦灵大为得意:"我怎么不知道!那老和尚虽然百岁高龄,人也还不错,但也经常干些颠三倒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呢。"
  刘小芬哭笑不得:"你还没告诉我那天怎样了呢。"
  梦灵:"哦,那天我可是把佛祖啊观音啊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十八罗汉……嗨,反正该请的全都给请到了,就连灶王爷和哼哈二将也没放过。我发誓他们若不帮着下一场积地一尺的大雪,就用最难听的话骂他们,结果你猜怎么着?"
  刘小芬:"怎么着了?"
  梦灵:"嗨!这些家伙全都没用,一个也找不着,最后还是齐天大圣帮了忙。"
  刘小芬实在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梦灵:"小芬姐姐你别笑,这都是真的。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和虚云师父在西天取经路上碰上了唐僧师徒,我帮着师父把这里的情况一说,齐天大圣一听就急了,从耳朵里掏出精骨棒,大怒道:他妈的!天上管雪的那老小子我认识,定是是又喝醉了!眼看我大清子民染了肿脖子病……"
  刘小芬笑得打跌:"梦灵胡说,唐僧取经是在大唐,相隔好几百年呢,怎么现在还在路上,又怎知有我大清?"
  梦灵强辨道:"人家再取一次经不行么?反正在我梦里齐天大圣就是这么说的。"
  刘小芬:"好好,就依你,他们又取了一次。"
  梦灵:"齐天大圣说:虚云师父你和梦灵都不要着急,俺老孙带你们去找那老小子。然后就和唐僧请假。唐僧这人倒很好说话,一请就准,还说:我和虚云都是和尚,要不帮他那就太不够意思了。但悟空你要记住,吓唬吓唬天上那管雪的家伙,人家答应下雪就行了,打人犯法的事可干不得。就这样,齐天大圣带着我和虚云师父一个筋斗翻到了天上那管雪的糟老头子面前。我定睛一看,嗨!这糟老头咋这么面熟啊,你猜他象谁?"
  刘小芬:"我怎么知道?"
  梦灵:"除了有头发年纪大些儿,竟然很象那个谭成。因此我就说了:’谭成,你老了还不干正经事只知道喝酒么?’没想人家根本不睬我。齐天大圣就没这么好的脾气,呼地把那精骨棒一顿,吓得那老头手中的酒瓶摔个粉碎,瓶里的酒四散飞落。老头说:’哎呀大圣,下面下雨了,这怎么办?’大圣说:’是大雨还是小雨?’老头说只剩最后一口了应该是小雨。大圣又说了:’那还不快降雪下去,来个雨夹雪蒙混过关,否则管雨那家伙饶不了你。’老头说:’大圣,要下多大的雪呀?’大圣说:’至少要一尺厚,太多了也不行。你看着办吧。’老头连连答应。然后大圣就对我们说:’事情都办妥啦,虚云师父,你还回卧龙寺去,梦灵你呢,就先到你小芬姐姐家去吧,如果有人逼你们喝参汤什么的,你们就忍着点……"
  刘小芬又笑得咯咯地:"梦灵你胡说八道!"
  梦灵轻叹一口气,道:"唉!看来齐天大圣也救不了我,参汤什么的还得忍着喝。"
  刘小芬:"这样才乖呢。"
  梦灵忽然很认真地道:"小芬姐姐,除了后面几句,我前面说的可都是真的呢!我梦中齐天大圣见那老头答应下一尺厚的雪之后,就带着虚云师父一个筋斗翻了回来,然后梦就醒了。所以没等小芬姐姐你告诉我,我就知道外面已经下雪了。小芬姐姐,我真的没骗你,你相信吗?"
  刘小芬呆呆看着梦灵,郑重地点点头:"姐姐相信!"
  梦灵微微一笑,呼吸已略显急促。
  刘小芬忙道:"梦灵你刚醒,都怪姐姐不好,喝了参汤后竟让你说了这么多话,现在你什么都不准说,好好的睡一觉,醒来后姐姐再带你去看那一尺厚的大雪,好吗?"
  梦灵乖乖地点点头,随即闭上眼睛。

  漫天大雪中,东霞及众比丘依然合什肃然环立于拜坛四周,他们的头上肩上,均堆了厚薄不均的积雪。
  大地一片银妆素裹。
  比丘们的小腿,已深深陷入雪中。
  无镜紧盯着前面的一小黑点。一片、两片、三片雪花覆盖之后,小黑点已不可见。
  无镜转头向东霞轻声道:"师父,积雪盈尺了。"
  东霞睁目看了一眼原先那小黑点处。无镜踏雪上前将积雪刨开,捡出横折均为一尺的木制三角尺。
  东霞凝视虚云,庄严地点了点头。
  拜坛上,虚云的头顶和双肩,各堆了半尺有余的积雪。而他的趺座的双腿,早被积雪覆盖!

  东霞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缓缓走向拜坛、走上拜坛、走向虚云。
  无镜等众弟子紧随师父,脚步轻轻,轻轻……

  长安知府马宝康烤着炉火,手执酒杯,神采飞扬。陪坐的师爷捕头等人也兴致勃发。
  马宝康:"这才真是叫做鸿运当头来,神仙也难挡!谁想这秋伏时节,西安会突如其来地下这么一场罕见大雪呢!哈哈,至少本府从未听说过。"
  师爷凑趣:"据属下查史,这种事在大汉光武年间曾有过一次。"
  马知府:"大汉?那不是有好几百年了么?"
  师爷:"是一千好几百年了。"
  马知府:"哈!那可不就是千载难逢的好运了?你们想啊,这’天灾人祸’啊,只要你够滑,够狠,脑瓜子儿够用,总还是能躲过的。而’天灾’呢,它可不管你是谁,人品咋样,谁也闪它不了。就象眼下这喉菌瘟疫,连太后不也……哎,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众人端杯附合:"知府大人真是鸿福齐天,来,干了干了!"
  马知府:"这就叫做命!你不服它还不行!这旱灾要再持续个十天半月,那本府头上这四品顶戴花翎,也就不知该往哪儿搁了。可这场大雪一下,嗨!它就稳啦!哈哈!"
  众人又附合:"那是,那是。"
  府衙都头异峰突起:"可那几十万灾民,也还没粮度日呢,不知──?"
  马知府:"雪就不能吃吗?哈哈,老弟,为官多年,本府算看透了,咱中国的百姓啊,只要给他几句暖心话,再给他一口水喝,他就能活下去,并且还乖得很!反过来说,如果连水都没有喝,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众人再附合:"高!高!知府大人高见!"
  师爷另辟蹊径:"记得大人曾说过,虚云和尚若求得雪来,大人第一个顶礼皈依……?"
  马知府一愣:"我说过这样的话么?"
  师爷笑而不语。
  马知府:"嗯,对,本府好象是说过这话。不过……你真以为这雪是那和尚求来的吗?笑话!那和尚只不过被当做……当做……嗨,一时也说不清楚,你就当那和尚和本府运气一样好得了!咱们以后别再提那和尚了好不好?来!喝酒喝酒!"
  在一片"喝、喝"声中,又是杯觥交错。

  东霞长老正翻抽屉。桌上是尚未配齐大堆小堆的药。门忽被无镜匆匆推开。
  无镜:"师父!师父……"
  东霞缓缓转身,目视无镜不语。
  无镜惶然合什:"弟子无镜空学枉修,有负师父教诲,阿弥陀佛教!可是师父,虚云法师他……他居然自己坐起来了……"
  百岁老僧东霞也自把持不定:"什么?"
  无镜:"弟了也觉得不可思议,不就三四个时辰,虚云法师他居然……居然自己站起来了!"
  东霞强作镇定:"你带我去看看。"

  两骑快马疾驰而至。二侍卫跳下马,一人高叫:"小二!店小二!"
  一瓜皮小帽的小二开门作揖:"二位客官……哟!二位军爷,快里面请!"
  一侍卫:"快给马上草料,再来十斤酒五斤肉,咱们还急着赶路呢!"
  小二:"赶路?二位军爷,这么大雪,是要往哪儿赶呀?"
  一侍卫:"西安!这这么多嘴干什么,还不快去!"
  小二:"西安?那就别怪小的再多嘴一句了,二位军爷还得歇下来。"
  侍卫凶狠地:"歇下来?!哼!"
  小二:"不瞒二位说,前面二里的大河已被雪封了,任谁也过不去,今日所有从东来奔西安的人,都给折回来了。里头还有一位爷,喝醉了,还说是太后特派的呢,也……"
  未等小二说完,里面突传一声醉呼:"小……小二!"
  二侍卫对视一眼。
  小二忙道:"来了!赵爷。"又转向二侍卫,放低声音道:"就是这位爷。二位爷请稍候。"
  小二正欲转身回屋,一虬髯大汉已出门来,立其身后,醉态可掬地道:"老……老子要的烤……烤羊腿呢?!"
  小二闪过一侧方躬身道:"正在烤。回赵爷,正在烤呐。"
  二侍卫则异口同声:"赵兄?!"
  那虬髯大汉眯着眼仔细打量二侍卫,突然哈哈大笑:"怎么肃王府的哥们也遭此罪?!哈哈!原来我只想咱老赵一人倒霉呢,反正西安雪不停是去不成啦,快进来,咱们得醉且醉再说,哈哈!"

  梦灵坐在窗台外,瞪大眼睛看漫天大雪。刘小芬右手挽住梦灵,虽也在赏雪,但更多地是在关注梦灵别从窗台坠落。
  梦灵转过头:"小芬姐姐,你说这积雪有一尺了么?"
  刘小芬:"姐姐不能骗你,积雪一尺半都有多了。"
  梦灵:"真的?"
  刘小芬:"当然啦,否则虚云师父他……他又怎么会喝……东霞长老熬的人参汤呢?"
  梦灵:"小芬姐姐你骗人!"
  小芬:"姐姐没骗你。姐姐知道你现在等不及想见虚云师父,但你自己想想,刚才就这么高一点儿的窗台,还要姐姐抱你上去,你好意思去见虚云师父吗?"
  梦灵:"见见又怎么了嘛?"
  小芬:"那虚云师父就会想啦:看这孩子,就帮了这点小忙,就装可怜相……"
  梦灵急道:"我才不装可怜相呢!"
  小芬:"那好,现在姐姐就抱你到床上好好躺着,喝了那碗参汤,好好睡一觉,等你身体全养好了,咱们精精神神地去见虚云师父,好吗?"
  梦灵无可奈何地:"唉!好吧。"

  梦灵乖乖躺着,乖乖喝刘小芬喂的参汤。
  梦灵忽然道:"小芬姐姐,你说,这么大的雪,有没有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儿,是梦灵求来的?"
  刘小芬:"那肯定有的!"
  梦灵:"肯定?"
  刘小芬:"肯定!"
  梦灵:"唉!可惜小芬姐姐你的肯定算不了数,得问问虚云师父才算……也不知虚云师父他现在怎么样了……"

  虚云趺坐,见东霞和无镜轻轻推开门进来,睁目道:"东霞长老?"声音虽虚弱却不呈病态。
  东霞诧异而合什:"阿弥陀佛!虚云法师,你怎么……怎么会这样?"
  虚云悠悠合什:"贫僧怎样了?"
  东霞:"正因为你没怎样了老衲才会问你怎么会这样呢,要真怎么样了老衲就什么也不会问了。"
  虚云羸弱一笑:"长老好犀利的机锋。"
  东霞:"这才不是什么鬼机锋呢,而是……算了,把你的左手伸出来。"
  虚云微笑伸出左手,东霞坐下替他把脉。
  良久。东霞松了手,叹道:"难怪敝师兄愿以示寂伴你。虚云法师,虽不敢说空前绝后,但至少在老衲的所知之内,你不愧为旷世奇人。"
  虚云:"长老如此说,贫僧如何承担得起!"
  东霞:"从脉象看,你虽经三日三夜暴晒酷寒,却了无一丝异象,这岂不奇哉怪也!并且这秋伏时节,因你悲愿之心而大雪骤至……
  虚云:"那只不过巧合而已,虚云普通和尚一个,何德何能敢求天地菩萨!"  
  东霞:"巧合也罢,功德也罢,反正老衲现在是关了本寺山门……"
  虚云:"这怎么说?!"
  东霞:"那数千数万的得救难民已视你为活佛菩萨,都要参拜。他们一起进来,还不把我这小庙给挤塌了?哈哈!"
  虚云:"阿弥陀佛!给长老添累了。只不过,更大的麻烦,只怕还在雪停之后呢。"
  东霞:"法师如此说,未免对我卧龙寺太……"
  虚云忙打断东霞,合什道:"虚云若有侮谩之心,那就枉自学佛修佛了。"
  东霞:"阿弥陀佛!"
  虚云:"当日梦灵那孩子的一举一动,已令贫僧动心,甚为惭愧。贫僧自觉定力修为尚浅,若蒙长老准允,待雪一停,贫僧欲寻一静僻所在,苦修禅定。"
  东霞:"法师大慈大悲之心,人所共见,老衲自不便拦阻,可梦灵那孩子,对了,还有谭成谭施主,法师就不顾了么?"
  虚云又合什微笑:"贫僧的行止,能瞒过长老的法眼么?"
  东霞忽哈哈大笑:"阿弥陀佛!好,好,好!"
  虚云合什:"惭愧惭愧!阿弥陀佛。"

  谭成端钵从另一端走过来,偏头看了看天。
  天空,雪霁云渐散。
  谭成走到先前的居所门前敲门,里面传出幽莲的声音:"谁?"
  谭成:"是我,幽莲小姐,开门吧。"

  幽莲拉开门,让谭成进屋后,又把门关上。
  谭成放下汤钵,道:"是进补的,幽莲小姐,快趁热喝了吧。"
  幽莲皱皱眉,道:"谢谢你,谭成师父。"
  谭成皱眉:"我昨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和尚,你怎么还师父长师父短的!"
  幽莲:"那我也告诉过你,幽莲本是弃婴,你怎么叫我小姐?"
  谭成语塞,见幽莲楚楚可怜之状,忙道:"好!好好!幽莲姑娘,你快趁热喝了吧,现在雪已停了,呆会儿我陪你去卧龙寺找虚云师父。"
  幽莲端起钵执勺在手:"你陪我去?"
  谭成看着幽莲,又把头转向窗外:"我自己找他也有事。"

  东霞长老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双手提起桌上宣纸,歪头看看,似对自己的"书法作品"挺为自得。随后将其折好,塞入套封。
  门外传来无镜的敲门和话声:"师父?"
  东霞:"你进来吧。"
  无镜入方丈室内合什道:"师父,有人来找虚云法师,其中两个说是肃亲王派来的,另一个更说是奉了太后的口诏,弟子已将他们安置在客堂等候,如何处置,还请师父示下。"
  东霞:"虚云法师雪一停就走了,都一两个时辰了,你没告诉他们么?"
  无镜:"弟子如实相告,可他们不信。"
  东霞:"既然如此,你传师兄弟们打开全寺每一道门,让他们自己搜,包括为师这方丈也不例外!"
  无镜:"师父?"
  东霞:"就这样,去吧。阿弥陀佛!"
  无镜离去,东霞自言自语:"原来虚云法师所说的大麻烦,是指的这个呀!"

  虚云轻轻推上门挡住零星飞雪,回到三块石头支起的灶边,加上几块木柴,把已洗净的几块山芋放入滚沸的破土锅内煮上,盖上锅盖。然后趺坐一旁,结印入定。
  虚云修定的小木棚,模糊在雪花中。

  庭院内,一管家模样的人正指挥众人铲雪扫雪,刘小芬牵着梦灵的手拉开门来到回廊上。
  小芬:"你看,姐姐没骗你吧,这么厚的雪,怎么能走?"
  梦灵:"可你答应过我,说雪一停就去找虚云师父的!"
  小芬:"那也得怪你们自己啊!"
  梦灵:"怪我们自己?!"
  小芬:"是啊,谁叫你们把天上管雪的那老头给吓过头了,这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
  梦灵默然,愤愤道:"那老头真没用!唉!那现在该怎么办?"
  小芬:"只有等雪化了。不过还好,这么厚的雪,虚云法师也走不了的。"
  梦灵:"你是说他也只有乖乖地在卧龙寺呆着?"
  小芬:"那当然,他不呆着还能到哪儿去?"
  梦灵:"可这么厚的雪,没个十天半月能化得了吗?"
  小芬:"那又怎么样,十天半月之后,梦灵白白胖胖活蹦乱跳地出现在面前时,虚云法师不高兴得跳起来才怪呢!"
  梦灵:"他才不会跳起来呢!所以呢,我梦灵也犯不着活蹦乱跳。"
  小芬莞尔,牵着梦灵回屋。

  老板娘坐在柜内爱理不理地剔着指甲,使站在柜台外的谭成大为无奈。
  谭成:"不愿意帮,那就算了,你把帐给结了吧,我就不信自己雇不了车。"
  老板娘斜视了谭成一眼,慢腾腾道:"帐可以给结,但我就不信你能雇到车。"  
  谭成一愣:"什么?"
  老板娘:"你有病啊!这么厚的雪,车还能跑?还会有人出车?"
  谭成:"那……"
  老板娘:"不妨这么着,你先出去溜溜,要能雇得车来,我立马给你们结帐。"
  谭成:"那也说得是。"
  谭成转身走向厅堂大门,开门出屋,顺手又把门关上。

  谭成立于门前,眼前是白茫茫一片,空落落不见人影。墙头瓦棱树梢上,无处不是厚厚积雪。
  谭成一脚踏入雪中,自膝盖以下,竟全被没入雪中!
  谭成"啊"了一声,无奈收回腿,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去拍打客栈的门。

  太阳缓缓升起,朝霞满天。

  阳光照在梦灵脸上,梦灵睁开眼,使劲儿揉了揉,大喜,一咕碌翻身下床。
  刘小芬自穿冬衣,手中拎一件小棉衣进屋。
  梦灵:"小芬姐姐,外面雪化了么?"
  刘小芬默然点了点头。
  梦灵则兴高采烈:"这下好了,咱们可以去见虚云师父了!这十几天,唉!我都差点没被熬出病来!"
  刘小芬递过棉衣:"外而冷,你把这个穿上。"
  "谢谢小芬姐,"梦灵边穿棉衣边道:"咦?!小芬姐姐,你怎么好象很不开心啊?"
  小芬掩饰:"没有啊!"
  梦灵:"没有?哼!你瞒不过我的。对了小芬姐,一大早你都到哪儿去了?"
  小芬:"我备车去了。"
  梦灵:"备车?"
  小芬:"你不是一直都急着要见虚云师父么?"
  梦灵呆呆看着小芬,良久道:"小芬姐姐你真好!"
  小芬笑笑:"傻孩子,快穿好衣服,咱们这就走吧。"

  两辆马车一快一慢,迎面驶近。就在快要交错而过的刹那,慢车的围帘突然被拉开,梦灵探出头来,惊"咦"了一声,突然叫道:"谭成?!"
  快车内的谭成也正掀开一条缝观赏残雪,听得梦灵叫唤,忙道:"车夫,快停下!"
  车夫"吁"了一声,收了缰,车在三四丈外停下。
  梦灵和谭成差不多同时跳下车,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怎么是你?"
  相视一笑,梦灵道:"你这是要急急赶去哪儿?"
  谭成道:"到卧龙寺见虚云师父去啊!你呢?你怎么──?"
  梦灵:"那你就不用去啦,我刚从那里来。"
  谭成:"怎么回事?"
  梦灵:"虚云师父半月前就离开卧龙寺了。"
  谭成:"半月前?那不是雪才刚停么?他能去哪儿?"
  梦灵:"虚云师父会做的古怪事多着呢!现在你去了也是白去,连能否见着东霞老和尚也还难说呢。"
  谭成:"为什么?"
  梦灵:"山门外拥挤了黑压压数也数不清的人,把虚云师父叫做什么活佛活菩萨,非要当面礼拜,可把卧龙寺的师父们给累惨了。我和小芬姐姐,都还是靠无镜师父帮忙,从后门进去见东霞长老的呢。"
  谭成:"会不会是虚云师父怕烦,躲在寺院中的某个隐秘地方了?"
  梦灵:"笑话!东霞老和尚能瞒别人,他还敢瞒我梦灵?!再者说了,这么多日来,太后和肃亲王派来的两拔人长驻寺内,不说掘地三尺吧,每一个几角旮旯人家可都没放过,若虚云师父躲在寺中,还不早给人家搜出来了!"
  谭成皱眉:"怎么?连太后和肃亲王善耆那老儿也来搅合了?"
  梦灵:"这话问得怪,天下还有这太后不能搅合的事?那你又去搅合什么?"
  谭成:"我……我们找他当然是有事的。"
  梦灵:"正好!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找你也正好有事呢。对了,刚才你说什么?你们?"
  谭成:"还有位幽莲姑娘也要找虚云师父。"转头向车:"幽莲姑娘……"
  话音未落,幽莲已盈盈下车,走了过来。
  幽莲:"你就是梦灵吧?"
  梦灵看着谭成,又看着幽莲,奇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幽莲:"这位谭……谭大哥曾对我说起过你。"
  梦灵:"哦,原来是这样。"转向小芬的车,叫道:"小芬姐姐……"
  车内小芬的声音:"梦灵,你来,姐姐有话要对你说。"
  梦灵"哎"了一声,对谭成幽莲:"你们先等等,我有很要紧的事找你们呢。"言罢匆匆钻进小芬车中。

  梦灵钻进车厢,见小芬神色忧郁,不禁奇道:"小芬姐姐?"
  小芬把一封信柬递给梦灵,道:"姐姐要走了,你随他们去吧。"
  梦灵:"可是──?"
  小芬:"照东霞长老的话做,你们一起找虚云师父去吧。"
  梦灵:"可再过几天,就是小芬姐姐你的大喜日子呀!"
  小芬:"姐姐知道。唉,这都是命。你快去吧。"
  梦灵:"小芬姐姐!"
  小芬:"快去!再不听话姐姐可要生气了!"
  梦灵点点头,拿着信柬钻出车厢。
  待梦灵下了车,小芬泪如泉涌,叱道:"车夫,快起程回府,越快越好!"
  随着车夫"驾"的一声,车厢剧烈抖动。

  梦灵木立路中,呆呆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双目中泪花渐渐涌现。
  谭成大奇,轻轻走到梦灵身边,道:"怎么回事?"
  梦灵忽然蛮横不讲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就不能等上了车再问么?!"
  谭成:"上车?"
  梦灵:"你们不是要找虚云师父么!"

  谭成手执一短札,兀自发愣。
  梦灵奇怪地看着他。
  幽莲:"谭大哥,你怎么啦?"
  谭成默默将短札递给幽莲,幽莲念出声来:"佛门至宝,岂可渎亵。谭成执迷,咎由自取。终南山中,嘉五台下。狮子岩前,结缘舍利。这……这是什么意思?"
  谭成不语,梦灵双眼轱辘乱转,忽然道:"我明白了,虚云师父他在终南山嘉五台狮子岩下!"
  谭成忽哈哈大笑道:"原来虚云法师已得手了!哈哈!高!这才叫高!"
  梦灵:"你说什么呀?什么叫’得手’?什么又叫’高’?我听着咋象做贼似的?"
  谭成忙掩饰:"噢,没什么,对了,东霞长老让你捎什么话给虚云法师?"
  "这可巧了,"梦灵故作神秘,"东霞老和尚说了,那些话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也没关系,单有你是不可以告诉的。"
  谭成"哼"了一声。

  岩下木棚前积雪半尺有余,门前赫然密布兽迹。谭成骇然变色,失声道:"糟了!"
  梦灵惊问:"怎么?"
  谭成:"木棚门没关严,地上全是虎狼脚印……"
  未等他将话说完,梦灵早已疾奔木棚。
  谭成一愣,后发先至,在门前挡住梦灵,示意他不可出声,然后缓缓推开门。
  屋内死寂一般,虚云向背而坐,白多黑少的乱发,已然二寸有余。
  梦灵惊恐,对接踵而至的幽莲颤声道:"他……他死了?"
  谭成摇摇手,示意不可出声,轻轻踱过去,先探虚云鼻息,又探其胸,渐渐将紧愁的眉头舒缓,轻声道:"他没死,是入定了。千万不要大声惊扰他。"
  梦灵轻声道:"那怎么办?"
  谭成环视四周,见墙角有一破磬,喜道:"别作声,看我的。"
  谭成捡起破磬,拿到虚云面前轻击一下。虚云毫无所动。
  再击,虚云动了一下,渐渐有了呼吸声。
  良久又击,虚云面上动得几下,缓缓睁开眼来。
  梦灵大喜道:"虚云师父!"
  虚云忽然神采奕奕,道:"你们来了?"
  梦灵:"都快二十天了,只因为大雪封路,我们才……哎,虚云师父,你又没关门,那虎豹怎么没吃了你啊?"
  虚云笑道:"我一身瘦骨头,也填不饱肚子,人家吃我干嘛!"
  梦灵:"可外面那么多脚印,谭成说就是虎豹踩出来的……"
  虚云笑笑,点头不语。
  梦灵又拉住幽莲的手,道:"这是幽莲姐姐,她也是……"
  "相见就是有缘,"虚云截口道,"你们吃过午饭了么?"
  梦灵:"没有。"
  虚云:"那好,我刚煮了芋头,恐怕也该熟了,咱们边吃边说。梦灵,你把锅端下来。"
  梦灵环视四周,最后看着架在三块石头上那口冷嗖嗖的铁锅,迟疑道:"是这个吗?"
  虚云奇道:"怎么?"
  梦灵不语,打开铁锅,见锅里寒冰如石,霉菌已长一寸有多,不禁大笑:"虚云师父你骗人呀!这怎么吃?"说着把锅端到虚云面前。
  虚云一看之下,大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梦灵:"问你自己呀。"
  虚云兀自不解。
  谭成道:"虚云师父,你是什么时候煮的?"
  虚云:"就刚才嘛!大约一个时辰之前。"
  谭成:"一个时辰之前?那是什么时辰?"
  虚云:"那不就是腊月十九的卯时么?"
  谭成瞠舌道:"恭喜法师!"
  虚云惑然:"恭喜?"
  谭成:"现在已是正月初六的午时了,法师一定半月有余却浑然不知,岂非当该大贺特贺!"
  虚云:"梦灵,今日当真是正月初六?"言罢又似有不信地看了一眼幽莲, 梦灵和幽莲均道:"是呀。"
  虚云愣怔半响,忽然道:"初六就初六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既然来了,我不招待招待也说不过去。哈哈!走,和我挖山芋去,那可是我亲手种的,不尝尝可别后悔。"

  虚云和梦灵在前,谭成和幽莲与他们相距七八丈。四人正掘山芋。
  梦灵道:"趁现在还记得,我把那老和尚的话转告给你,你可要记牢了,省得过两天被我忘记了那可麻烦。"
  虚云微笑点头。
  梦灵作沉思状,少顷道:"对了,是这样:’大好霞光时,谭成无尘日;重振禅门风,一钵一衲衣;重重劫复劫,茫茫了无期;正法必久住,赖有我虚师。’就这些,记住了吗?"
  虚云点头沉思。
  梦灵:"老和尚把人给弄得不明不白的。哎!虚云师父,你明白那老和尚他想说啥吗?"
  虚云沉吟道:"大好霞光时,谭成无尘日…………无尘……"
  梦灵"恍然大悟",高声道:"谭成?!他说的是谭成!"
  谭成急赶上来,道:"梦灵你叫我?"
  梦灵:"我?……噢,没有没有。对啦,你们挖了多少?我看该够咱们吃了吧?"
  虚云看着谭成:"咱们回去吧。"

  荒野上尚有残雪,幽莲坐在一巨石上发呆。谭成轻轻走近:"幽莲姑娘?"
  幽莲转过头:"谭大哥?"
  谭成:"都这么多天了,你怎么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幽莲轻叹一声。
  谭成:"你怎么不直接把来意告知虚云师父,反倒连话都没几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幽莲长叹:"我们原来素不相识,他的忍辱和禅定功夫,虽亲自耳闻目睹,我却实在不知此时若道了实情,结果会怎么样。"
  谭成无言。
  幽莲:"梦灵说你也曾出过家,依你看,虚云师父的修行造诣,是不是真的很高深?"
  谭成:"想当年他花了三年时间从普陀山三步一拜到五台山,那种苦行,绝非常人所能行能忍。此番又一定半月有余,实在是不可思议。我虽曾身入佛门,但禅定长达十数日的事,也只在传说中听到过。"
  幽莲:"那你说,他会跟我回一趟观音山水月庵吗?"
  谭成:"如果想回,他该不会等到今天。"
  幽莲又自轻叹,满面忧郁。 
  二人正自怅然,梦灵忽跑过来,嗔道:"你们坐在这儿干嘛,让我好找!"
  谭成:"有什么事吗?"
  梦灵:"废话!没事我满山遍野找你们干嘛!虚云师父说,这地方就要不清净了,他要离开,问你们要不要一起走?"
  谭成:"要走?为什么?"
  梦灵:"还问呢!这儿离西安那么近,咱们沿途问路赶来,要是让官府和那些难民知道了咱们在这儿……哼!"
  谭成急道:"不行,我得去问个明白。你们随后来吧。"也不等梦灵和幽莲回话,径自如飞离去。
  梦灵与幽莲惑然对视一眼,梦灵咕哝道:"毛病!"

  虚云趺坐。谭成则焦燥地踱来踱去。
  虚云缓缓道:"待到机缘成熟,你自会与佛舍利结缘的,此时却还未到时候。贫僧意欲带梦灵离开这里,何去何从,你与那幽莲姑娘尽可自便。"
  谭成无可奈何地"唉"了一声,抱头蹲在地上。

  虚云、梦灵、幽莲、谭成一行四人,下到山脚至一小河边,正欲过河,幽莲双眼轱辘一转:"哎呀!"
  梦灵:"幽莲姐姐你怎么啦?"
  幽莲:"我腿上的伤口尚未愈合,可是沾不得冷水的,这可……"
  谭成:"这好办,看水也不深,我背你过去。"
  梦灵:"是啊,这有什么好急的。"
  幽莲的娇羞妩媚相当伪装做作:"谁要你背了?!,你又不是……和尚!"
  谭成大窘:"这……"
  虚云却径直走到幽莲面前,道:"贫僧抱你过去。"
  看着虚云抱着幽莲趟水过河,谭成和梦灵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幽莲双手挽在虚云颈间:"虚云师父,听说你出家之前,曾娶过两房妻室?"
  虚云面色平和:"是。"
  幽莲:"你也这样……这样抱过他们吗?"
  虚云:"没有。"
  幽莲:"你不想知道你离开后她们的情况吗?"
  虚云不语。
  幽莲:"你有没有想过再见她们一面。"
  虚云:"没有。"
  幽莲:"难道是因为她们长得又丑又难看吗?"
  虚云:"不是,到岸了。"
  虚云依旧平和,把幽莲放下地。
  幽莲怅然若失地看着虚云。
  虚云转身对河对岸:"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谭成、梦灵一惊,连忙脱鞋下水。

  一行四人谁也不开口,沉沉闷闷行走一段之后,谭成实在憋不住,快步跟上虚云,皱着眉道:"虚云师父!"
  虚云:"怎么?"
  谭成吱吱唔唔地道:"你……你一个和尚,抱人家一个……一个大姑娘过河,这要传出去,只怕……只怕……"
  虚云收足侧身,静静地看着谭成。
  谭成顿显拘促不安。
  梦灵和幽莲跟上来,看看虚云又看看谭成。
  虚云微微含笑,对谭成道:"贫僧早就把她放下了,你却到现在还放不下么?"
  谭成顿时如遭电击,茫然呆立。
  虚云又对梦灵和幽莲道:"快到午时了,咱们到那边先吃点东西再走吧。"
  三人到前面七八米远的空地上坐下,打开包袱自吃烤熟的山芋。谭成却似中邪仍呆立原地。
  梦灵捡起第二个山芋,望了谭成一眼,奇道:"咦?他怎么啦?"
  虚云笑而不答,幽莲垂头无语。
  梦灵冲谭成高叫:"喂!你再不过来,可没得你吃的了啊!"
  谭成一惊,茫茫然走了过来,接过梦灵递给他的山芋,默默放入口中咬下一口,味同嚼蜡。
  梦灵大奇嚷道:"喂!你怎么连皮也不剥!"
  谭成无动于衷。

  四人在镇外一破亭台歇脚,幽莲满目凄楚,索然无味地嚼着一个干馒头,谭成则不言不语,一派落拓憔悴。
  梦灵递馒头给谭成:"都这么多天了,你一味不吃不喝那怎么行,快吃了吧:"
  谭成不理不睬。
  梦灵气呼呼道:"不吃算了!你以为这点儿吃的来得容易么!这四川号称什么狗屁天府之国鱼米之乡,其实也穷的叮铛。我和师父在镇上化缘半天,腿都走麻了,也才化得这几个馊馒头呢!你不吃,哼!我吃!"
  梦灵说罢掰下一小块丢入口中,谭成忽转头看着梦灵。
  梦灵惑然道:"怎么?后悔了吧?给!"
  谭成并未接梦灵递过的馒头,却缓缓起身,拿起石台上的钵盂,不言不语离开亭台,朝镇子方向走去。
  梦灵大惑:"喂!喂!你去哪儿?!"见谭成不睬,又转向虚云道:"师父,你看!你看他──?!"
  虚云也自看着谭成的背影,缓缓道:"让他去吧。"

  谭成托着钵在街上化缘,连遇三四个人,均被摇手拒绝或被人绕躲开去。谭成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路过一小理发店,谭成看看招牌,忽然举步入内。
  理发师傅正闲的无聊,陡见顾客光临,连忙迎上,陪笑道:"您老请……咦!"
  谭成阴沉着脸:"你咦什么咦!"
  理头匠:"哦,哦,只是您老的头发……这个……好象还短得很……!"
  谭成:"少啰嗦!剃头会吧?你给我干干净净刮了!"
  理头匠哈腰应了两声,连忙操起剃刀。

  梦灵对虚云道:"师父,我看谭成他脸色不对,可别出什么事儿。我去看看好吗?"
  虚云点点头:"也好。"

  谭成站起身来,正欲离去,见理头匠手拿剃刀站在一旁一副欲言又不敢言的样子,不禁眉毛一挑:"怎么?!"
  理发匠忙点头哈腰陪笑道:"大……大师父,咱这小本生意,剃个头贱价一钱银子。"
  谭成一愣,随即沉下脸:"我这头就只值一钱银子?"
  理发匠:"不不!小的怎敢说大师父的头只值一钱银子呢!小的是说,不论贵贱,小的剃一个头只敢收……"
  "算了算了!"谭成截口道,"今天就算便宜你了吧,一钱银子结了个这么大的善缘,平时你到哪儿找去!我走啦。"言罢大步出屋。
  理发匠追到门口,看着谭成壮硕的背影和他腰间的佩刀,气哼哼地道:"操他妈什么善缘!算老子倒霉,撞见这么个恶和尚。"

  那只钵盂固执地伸在面前,令小饭馆的大师傅既蹊跷又烦恼。钵里已有了两只冒着热气的馒头,可谭成连一点儿收手的意思也没有。
  大师傅:"你不走还干什么?"
  谭成不语,目光斜视刚出锅的一大盆卤菜──无非猪肚猪蹄猪舌之类。
  大师傅大奇哂道:"敢不成大和尚还要破破戒化些荤菜?"
  谭成面无表情:"不敢,正有此意。"
  那大师傅一愣之下忽然哈哈大笑。众小二和行人渐渐围了上来。
  梦灵人小挤不进人堆,索性爬上旁边一棵树上居高临下观望。
  "这……这和尚……"那大师傅笑得语不成声,"他……他竟然要化我的卤肉去下酒。哈哈……!"
  众人轰然大笑。
  梦灵在树上也自皱眉。
  谭成一派漠然:"我不喝酒。"
  大师傅:"那你化荤菜干什么?"
  谭成:"吃。"
  "那好,"大师傅居然来了兴趣,转身挑出一个猪舌,切下巴掌大一块,递到谭成面前,道:"你要能当众把它吃了,我就施舍你两只鸡腿。"言罢大笑。众人跟着起哄:"吃呀!吃呀!"
  谭成一言不发,接过猪舌就吃,速度还奇快,弄得众人目瞪口呆。
  谭成吃完后,又把钵盂伸到大师傅面前。那大师傅目光古怪地看看谭成,又看看他腰间的佩刀,终于叹了一口气,吩咐小二:"给他两只鸡腿。"
  店小二迟疑地包上两只鸡腿,正欲入钵中,却被谭成另一只手接过。
  谭成说声"多谢",转身就走。不待吩咐,围观众人早为他让出一条路来,窃窃私语不止。

  梦灵跳下树追上谭成,大呼小叫地道:"嗨还真有你的啊!"
  谭成沉着脸,没吭声。
  梦灵:"你这和尚是假的,那鸡腿倒是货真价实,啊?"
  谭成仍不理。
  梦灵老大没趣:"哼!有什么了不起!"便也不再多言,二人走出镇外。

  谭成递了只馒头给虚云,自己也取了一只,然后把鸡腿分给梦灵和幽莲。
  幽莲惑然:"不……我……"
  谭成:"你身体并未完全康复,还需进补。"
  虚云也道:"幽莲,你就吃了吧。"
  幽莲:"那你──?"
  梦灵一把接过鸡腿,塞了一只在幽莲手中,把自己手中那只咬了一大口,边嚼边道:"人家已经吃过啦。"

  梦灵、幽莲、谭成三人看着流沙河的滚滚洪流发呆。虚云却恍若未见,竟寻了一小块稍微平坦之地,趺坐起来,弄得梦灵等面面相觑。
  谭成面色不善,示意梦灵去向虚云讨个说法。梦灵走到虚云身边道:"这里连渡船也见不到,咱们怎么过江呢?不如改道另找渡头吧?"
  虚云:"怎么此处就一定没有渡船呢?何不静坐待船?"
  梦灵:"嗨!这算哪门子事儿呀?人家是守株待兔,咱们倒好,来个守河待船。"
  虚云:"守河待船?梦灵,你这话可大有禅机啊?众生若均知守河待船,终必获得慈航普渡。可惜众生大多愿守株兔而不守河待船……"
  谭成"哼"了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禅论道!"
  虚云:"就是因为你们心焦,才讲禅语。若不心焦,何必讲禅?"
  谭成无言以对。
  梦灵忽道:"好象又有人来了。"随即抬头探视。
  少顷,果有乡人三五成群而至。梦灵迎上前去,问一汉子道:"你们是要过河的吗?这地方可有渡船?"
  那汉子道:"渡船倒有,就是太小了些,是从上村开过来的,每天正午对开一趟。不过过河的人要是太多,就只有拉下一些明日再过了。"
  梦灵:"那就不讲个先来后到么?"
  "先来后到?"那汉子笑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还是力气大点儿管用些。"看看虚云和谭成,又道:"不过,你们既然有和尚,那一定能上船的。"  
  他们说话之时,河边乡人越聚越多。梦灵还欲向那汉子打探个明白,忽然众人欢呼:"来了!来了!"
  随众人举目望去,果见一小木船从上游缓缓摇至。
  一乡人道:"还好,上村载人不是很多,挤一挤,咱们全都可以上去。"
  一妇人道:"谢天谢地,今天要再回不去,家里可真要急死啦!……咦?!阿花呢!我家阿花呢?!"
  艄公正忙于系索搭板。见那妇人几欲急哭之状,虚云迎过去道:"阿弥陀佛,敢问施主,阿花施主是谁?"
  没料那妇人面色倏变,后退两步,连声道:"没……什么!"
  虚云微奇,却也不便多问。
  艄公搭好梯板,众人一轰而上,没料那艄公双手一拦,高声道:"都不长眼了吗?这里有两位大师父呢!"
  众人一愣,极不情愿地让出窄窄一条通道,愤愤地目视虚云和谭成。
  艄公陪笑道:"大师父快请上船。"
  虚云合什:"还是等各位施主都上了之后我们再上船吧!"
  众人无一人敢抢先上船。
  艄公:"你们不上,他们也都不上,我这船就没法开了,大师父行行好,就快上了吧。"
  虚云一行四人俱是大惑不解,看阵仗,不先上也真不行,便只有口宣佛号,合什登船,自在船尾旮旯蹲下。
  众乡人便不分你我,各凭力气大小抢登上船。
  梦灵问虚云:"师父,过了这河就是云南地界了吧?"
  虚云点点头。
  梦灵:"都说云南乃是蛮荒之地,我看未必,你看人家对出家人多尊敬呐!"
  虚云皱眉不语。
  谭成则冷哼了一声。
  梦灵奇怪地看了谭成一眼:"你……?"却被艄公的话打断话头。
  艄公冲站在梯板中央,兀自呼唤着"阿花"的妇人道:"你到底还上不上啊!我可要解绳开船了!"
  好妇人满面凄然,慢慢转身上了船,埋头低泣不已。

  艄公收了梯板绳索,掌舵刚离岸不到五尺,忽然一条小狗如飞奔至,一跃掠起,正落在船尾的谭成脚边。谭成大怒,顺势一脚,将小狗踢入激流。
  众人惊"啊"了一声,对阴沉着脸的谭成却似敢怒而不敢言。
  那低首哭泣的妇人也自一惊,抬眼看在船边激流中挣扎的小狗,突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阿花!"便欲扑入河中。不料虚云更快一步,就在小狗甫落水时,也已一跃而起,落入河中,直奔小狗游去。
  激流险滩,情势危急。船上众人,皆惊骇无声,目瞪口呆看着虚云和那小狗。
  幽莲搂着那妇人。艄公也正努力将船刹慢。梦灵等则一眼不眨地看着虚云,早已吓得六神无主。
  终于,虚云抓住了小狗,船上众人一阵欢呼。
  先前与梦灵搭话的汉子,早将一圈绳索抛向虚云,高声道:"老和尚,你抓牢绳子,我慢慢拉你过来。"
  虚云一手高举小狗,一手抓牢绳索,被慢慢拉近船舷。将那小狗递上之后,梦灵等人正欲拉他上船,却见船身已随之倾斜动摇。
  艄公惊叫:"不行!不行啊!船小人多,你们一拉船就翻了,大家都活不成!"
  梦灵哭道:"那……那怎么办?"
  虚云大半截身子浸泡在激流中,安慰梦灵道:"不要紧,我就这样扳住船弦就行了。宁愿我沉,也不能叫全船人落水啊。"
  先前那汉子道:"你也不能沉!象你这样的师父若沉了岂非没天理啦!对了,这船给水冲着,要过几十里才能到下游对岸呢。你最好把这绳子在腰间系牢了,以防时间长了双手吃力不住。"
  虚云:"多谢施主。"言罢依计而行。
  见虚云被渡船拖着随波逐流惊险万状,梦灵实忍不住大哭出声,冲到谭成面前,双拳如锤而下:"都怪你!都怪你好没良心,害得师父受苦……!"
  谭成羞惭交激,戚然无声。
  虚云忙道:"梦灵别哭,也不要责怪谭成,你该为我喜欢才是。"
  梦灵兀自哭道:"我……我怎么还能喜欢……!"
  虚云:"所有灾难,都是为了磨练道心,多少修行人求也求不到呢,岂不是我的幸运吗?记住,烦恼即菩提,灾难即福祉啊!"
  梦灵喃喃自语:"烦恼即菩提,灾难即福祉……这是什么道理啊?"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幽莲和谭成,却见幽莲满面忧色,呆若木鸡。谭成则无声无息,早已泪流满面。
  "呼啦"一声,电闪雷鸣,暴风转瞬骤至。所幸者,对岸已在前方不远。

  天已黑尽。破败的小镇上,只有十家八家房舍,一眼便可从街头看通街尾,客栈只有一家。
  梦灵和幽莲在前,谭成背着虚云在后,在大雨泥泞中走向客栈。

  梦灵去拍客栈的门,良久,店主才掌灯将门打开,见是一个小光头,不禁奇道:"你──?"
  幽莲忙上前道:"老板,请行个方便,你看我们全身湿透了,还有人过河时受了伤,我们……我们付房钱的。"
  老板点点头:"给人方便,自己方便,只不知你们需要……"突然看清谭成和他背着的虚云,顿即变色道:"你……你们是出家人?"
  梦灵大咧咧地道:"正是!看来咱们正好可以结个缘了。"
  没料那老板立马将门关上,冷冷地隔着门板道:"本店不留宿僧道乞丐!你们到别处去吧!"随即"哐啷"上了门闩。
  梦灵大惑道:"喂!老板!老板!掌柜的!"见无应声,回视三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幽莲谭成均觉莫名其妙,惑然摇头。
  幽莲复又上前轻轻叩门,道:"掌柜的,就请你行行好吧,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还请你行个方便。我们不是乞丐,一定会多会你房钱的。"
  店内仍是无声无息。
  虚云:"你放下来吧,没什么妨碍了。"
  谭成:"可是……"
  虚云:"人家既不愿收,强求也是没用。找个能避雨的地方,重新包扎包扎,我就能自己走路。走吧。"
  谭成放下虚云,与梦灵一左一右缠扶着他,四人离去十余丈后,客栈门"吱呀"一声又被打开,一伙计模样的人追了上来。

  梦灵喜道:"你们掌柜改变主意啦?"
  那伙计略显尴尬:"你们别怪我们掌柜,有生意上门谁不想做呢,只是……唉!镇外那边有座叫晒经寺的小庙,你们投庙去吧,我们可招惹不起啊!若让他们知道本店留宿僧人,我们小店也就别想再开了。"
  谭成大怒:"有这等事!哼!可我又不是僧人……"
  那伙计看了看谭成的光头,面色有些古怪,连忙道:"好!好!你不是僧人。我是,我是,我……我走了。"话音未了,人已退回十余步,转身奔回客栈,上了门闩,再也不闻声息。

  蛰伏在夜暮中的小庙犹如怪兽。梦灵上前叩击门环,一中年僧人手提油灯开门出来,面貌凶恶,一脸晦气样子,声音却是异常的大:"什么人半夜三更打门?!"
  灯光照着匾额上的"晒经寺"三字,显得阴暗腐朽,梦灵不自觉地被吓退一步。
  虚云合什道:"大师父请了,我等是过路行脚至此,因雨大夜深,全身淋湿,恳请挂单住一宿。
  那僧人道:"你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本寺不收单!"
  虚云:"不敢有瞒师父,贫僧确是出家之人,还望师父看视佛脉同道,行个方便。"
  那僧人道:"那也说得是,谁叫我佛慈悲呢!只不过我若行了方便,不知你们几个方便不方便呢?"
  梦灵奇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僧人:"这么简单的意思也不懂吗?"一伸手,续道:"方便就拿来吧。"
  梦灵:"什么拿来?"
  "呀嗬?!"那僧人道,"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银子啊!天下有住店不付钱的么?"
  谭成:"可你这儿是寺庙,咱们是来挂单的呀?"
  那僧人脸一沉:"本寺不挂单!"言罢就退关寺门。
  幽莲忙抢前一步:"付银子也可以,我们……"
  那僧人坏笑道:"还是这女施主上路。这样吧,女施主的银子呢,我就给你免了。另外三个呢,每人四两银子……"
  "四两?!"谭成、梦灵、幽莲同时失声惊呼。
  那僧人皮笑肉不笑:"三四一十二两,看你们走投无路也可怜,就免去零头,只收个整数,十两,那却是不能再少的了。"
  "可是……"幽莲道,"可是即便在省城的大客栈,住一宿最多也只收一两银子的……"
  那僧人:"是吗?那你们这就到省城住大客栈去吧。"
  谭成怒道:"如此倚寺索财,与强盗打劫又有何两样!"
  那僧人:"家有家法,庙有庙规,这位师父如此说话未免就太难听了。本寺又没强迫你们入住,各位请便吧!哼!"
  谭成还欲争辩,虚云已合什道:"既是如此,我等亦不敢强求,但是佛门慈悲,盼师父准我等在这檐下歇息一夜。"
  那僧冷哼了一声,不再多言,复又关门,虚云忙道:"多谢师父!只是我们又冷又饿,还请赐些柴草吃食……"
  "什么?!"那僧人大叫道。
  幽莲忙道:"我们会付钱的。"
  那僧憎嫌道:"天下哪有白送的,你们等着。"自将门关了进去。
  谭成叹道:"此地名叫晒经关,传说当年唐三藏从天竺取经回来途中遇雨,曾在此地晒经,照理说应该挺有佛缘的,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连出家人也没半点慈悲心。"
  虚云黯然无语。
  梦灵则奇道:"幽莲姐姐,你总说会付钱,你哪儿来的银子呢?"
  幽莲:"开始我也不知道,后来才发现口袋里有一两碎银,我想一定是上岸时,那位大嫂悄悄塞给的。"
  "大嫂?"梦灵道,"哦,就是虚云师父救了她的小狗啊花的那位大嫂么?"
  幽莲点点头。
  寺门又"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那恶僧拖了几把稻草出来,道:"一钱银子一捆。这里还有四个苦荞粑,也是一钱银子一只。一共八钱银子,想要就拿钱来。"
  幽莲忙把银子掏出递给梦灵,道:"给他。"
  梦灵点点头,接过银子到门前交给那僧,接过荞饼和稻草,道:"这草怎么是湿的?能烧吗?"
  那僧怪眼一翻:"嫌干嫌湿也就是这些,要不要随你们便,不过我可没有散碎银子找补你们!"
  "那没关系,"梦灵突然嘻嘻笑道,"反正你永世不得超生,就留着……"
  "梦灵!"虚云忽然道,"小小年纪,不要多造口孽!"
  梦灵惶然噤声,那僧人"哼"了一声,狠狠关上庙门。
  虚云叹道:"此地无可留恋了,咱们吃了这荞饼连夜上路吧。"
  "上路?"梦灵道,"师父,咱们这是要上哪儿?"
  谭成、幽莲也自看着虚云。
  虚云悠然道:"昔日行脚,由川滇入藏时,我曾朝礼鸡足山迦叶道场,见其道风沦落,便不忍发下悲愿,若此生学道有成,必将前往重整祖师道场。现贫僧已六十有三,春秋虚度,实是惭愧无端……"
  梦灵:"别惭愧不惭愧的了,你不就是想去鸡足山么?我们跟着你去就是了。"
  虚云不语,只静静看着谭成。
  谭成避开虚云目光,转看幽莲,幽莲垂首不语,再看虚云,却见他掏出一颗蚕豆大小微妙微肖的"舍利",递了过来。
  "佛指舍利?!"谭成惊诧莫名,却不敢伸手去接。
  虚云:"你到西安,不就是为此而来么?"
  谭成结结巴巴:"可是……可是……"
  虚云:"可是不少狂妄之徒,包括那个叫什么赫斯特的洋人,竟因此枉自送了性命,实在是可悲可叹。"
  谭成大惊道:"那你……你是说……?"
  虚云肃然道:"阿弥陀佛!佛指舍利,乃是我佛门无上至宝,若非天大法缘,天下又有谁能染指!你当真以为法门寺的镇寺之宝,是几个蟊贼所能盗走的么?"
  谭成:"可是此时你手中……?"
  虚云:"似这般一文不值的膺品,卧龙寺的东霞长老手中尚有三颗。现在你明白了吧?"
  "东霞长老,"谭成喃喃道,"又是东霞长老……"
  谭成突然哈哈大笑,倒把梦灵和幽莲吓了一跳。
  谭成大笑不歇,似癫似狂,笑声渐显空洞苍凉。
  虚云闭目合什趺坐,似是自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睁开眼,淡然道:"咱们走吧。"率先起身离去,梦灵看看谭成和幽莲,迟迟疑疑地跟上。幽莲轻叹一声,也自跟在梦灵身后。
  谭成垂首呆坐。

  虚云、梦灵托钵化缘,幽莲不尴不尬地跟在后面。
  钵中空空如也,来往行人对他们避若瘟神。
  梦灵愤愤道:"师父,这里的人怎么连一点儿慈悲心都没有?"
  虚云:"那是因为你的心还不够诚。"
  梦灵:"可你的心够诚了吧,还不是什么也没有化到。"
  虚云:"那是机缘未到。"
  梦灵:"可我肚子饿的机缘都早就到了。"稍停又道:"哎对了师父,咱们把谭成丢在那晒经寺不管,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虚云:"不会。"
  梦灵:"你这么肯定?"
  虚云:"他一路自京城到西安又到这云南,不就为了那佛指舍利么?当晚我已经给他留下了。"
  梦灵:"嗨!你那不是假的吗?"
  虚云:"真也罢,假也罢,世间万事,真假原本都只存乎于心的。"
  梦灵:"你这么说话可真难懂,我只知道现在肚子很饿,再没东西吃,我……"
  跟在后面一丈开外的幽莲突然惊呼:"梦灵!"
  梦灵一惊转身:"怎么了幽莲姐姐?"
  幽莲指着前面一个颁岔路口,道:"刚才那儿有个和尚在向人问路,看背影很象谭大哥。"
  梦灵:"真的?!"
  幽梦点点头:"嗯。"
  梦灵喜道:"师父,咱们快去看看?!"

  小饭店内,谭成佐以咸菜,正没滋没味地嚼着馒头,陡见梦灵、幽莲和虚云联袂而至,不禁露出一丝喜色。
  梦灵却早大呼小叫:"喂!你怎么会在这儿?"
  谭成似是不惊不咤:"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梦灵一愣,无话找话:"咦?你什么时候改素了?"
  谭成不答。
  梦灵:"你吃馒头咸菜,不会没银子付帐吧?"
  谭成哭笑不得,"嘁"了一声。
  梦灵大喜:"那真是太好了!我们一上午化缘,还什么也没化到呢!喂,老板,
  就照这样再来三份吧!要快!"又转向虚云和幽莲道:"师父,幽莲姐姐,你们坐啊!"
  虚云、幽莲对视一眼,谭成冲他们二人点点头,让出坐位,然后呆呆看着梦灵。
  店小二送上馒头咸菜,梦灵大咧咧啃了一口馒头,才侧过头问谭成:"我很好看吗?"
  幽莲忍不住笑出声。
  "好看!简直好看得要命,"谭成轻轻摇了摇头,转向虚云和幽莲,"虚云师父,幽莲姑娘,你们快吃吧,晚了今天咱们就赶不到宾川了。"
  虚云面露喜色:"阿弥陀佛!"
  梦灵却又嚷道:"你……你是说’咱们’?"
  谭成点点头。
  梦灵:"不会当真要因为我好看得要命,你想多看几眼吧?"
  "呵"的一声,幽莲笑伏在桌上。

  宾川县城已遥遥在望。梦灵问谭成:"咱们今晚当真要住在县城,明日才上山么?"
  谭成:"天这么晚了,鸡足山离县城还有好几十里呢。"
  梦灵:"你真的还有银子么?"
  谭成:"有啊,怎么了?"
  梦灵:"我怀疑……你可别生气啊?我怀疑你的银子来路不正。"
  谭成:"笑话!你放心好了,这些银子乃是卖那’佛指舍利’得来的。"
  梦灵:"什么?你把那颗假舍利给卖了?那不是骗人吗?"
  谭成:"说卖也不全对,是晒经寺那几个恶和尚强取豪夺,只扔十两银子给我,就把那无上至宝给抢了去的!"
  梦灵一愣之后,随即大笑,一连在地上翻了三个筋斗,连声道:"活该!活该!"引得路人侧目。
  虚云连忙道:"梦灵!梦灵!"
  梦灵定住身形,强忍住笑。顺着虚云的目光往上看时,城坊上"宾川"二字已历历在目。

  梦灵率先,谭成、幽莲和虚云跟随其后,一行四人甫入一小饭馆,立马便有一小二上前对谭成点头哈腰:"佛爷来了!佛爷快请里面上坐!"
  虚云等四人大觉惊奇,惑然相视。
  谭成道:"你……你认识我们?"
  小二陪笑:"佛爷说笑了。山上的佛爷,小的们怎敢不认识呢。"
  小店并不大,仅四五张桌凳而已,此时均已坐满了人。店小二招呼过谭成,连忙跑到左首靠窗的一桌,陪笑哈腰求人家赶快会钞走路。那桌一英气勃发的中年人愤愤地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招呼同伴:"走吧,犯不着生气,千里马与秃驴抢道,岂非自折身价!哼!"
  虚云等正自听一愣,忽又闻"嘣"的一声,有人拍案而起,暴喝道:"小子给我站住!"
  定睛看时,却是独占右首窗一桌的两个僧人,一脸福相却凶巴巴,此时已颇有几分酒意。再看桌上,早已酒肉杯盘狼藉。
  虚云目不忍视,垂眉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
  那英挺的中年人与同伴经身旁走过,见虚云如此,冷冷地"哼"了一声。
  "佛爷叫你站住!你小子是聋了吗?"右首那僧又凶道。
  中年人站在门口:"怎么?"
  那僧抄起立在桌边的哨棒,将冲过去,却被虚云轻轻一挥手阻住。
  那僧左右冲突几次均无法逾越,不禁大奇:"你……你这是什么妖法?"
  虚云:"贫僧并无妖法,只是人家已经委屈避让,师父还是大度为好。"
  那中年人打量了虚云几眼,径自率同伴离去。
  那僧也仔细打量虚云,见他不怒自威,一派仙风道骨模样,也自暗道古怪,悻悻归座。
  店小二见状大喜,忙过来引虚云等入坐,问道:"佛爷们是先喝酒呢还是先来碗饭垫垫底再喝?是喜欢鸡鸭鱼肉佐餐呢还是喜欢牛肉羊肉下酒?"
  谭成面色倏变:"你胡说些什么呀!"
  "谭成!"虚云低喝一声,随即合什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出家人戒杀生戒酒,不沾荤腥,施主请给做些青菜豆腐就好。"
  店小二大奇,看看右边那桌的二僧,又看看虚云等人,迟疑道:"你们……真只要素食?"
  梦灵早已不耐:"嗨!你 罗嗦什么!还不快照我师父所说的去做去!出家人喝酒吃肉,那是要堕落畜生道的!"
  "他妈的你小兔崽子说谁?"那两僧竟然异口同声,又同时拍案而起。
  梦灵却恍若未闻,只对谭成道:"现在你明白了吗?"
  谭成一愣:"明白什么?"
  梦灵:"为什么这世上畜牲总是比人多!"
  "好!很好!"那二僧怒极反笑,其中一僧阴恻恻地道,"在这鸡山脚下,咱佛爷两个今日算是开了眼,见着不怕死的了!快说你们究竟是从哪条缝里冒出来的野和尚?!"
  梦灵:"小爷并非……"
  "梦灵不要多说!"虚云转向二僧,问讯道:"阿弥陀佛,敢问两位师父,可是鸡山常住么?"
  "正是!本佛爷法号圆福,这是我师兄圆礼,均是崇凡大师座下弟子……咦!佛爷我告诉你这些干什么!哼!"
  虚云道:"我等云游行脚至此,明日正欲上山礼佛上香,适才多有冒犯,还望两位师父勿要挂怀才好。"
  "不要挂怀?说得倒好轻松啊!你们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么?哼!"圆礼眼珠贼溜溜一转,盯住幽莲,贼忒兮兮地道:"当然也并非完全不行,只要让这位小妞来陪陪佛爷们喝酒……"
  幽莲面色一寒,目光犹若利剑,直射圆福圆礼。
  二僧一惊一愣,随即圆礼又满不在乎地道:"佛爷们喝得高兴,难说就真不计较了,哈哈……"
  笑声未歇,幽莲忽"呛"地拔剑出鞘,粉面含霜,以剑尖直指圆福圆礼冷冷道:"两个不知死活的佛门败类,给我滚过来受死!"
  二僧又是一愣,对视一眼,一齐抄了棍棒在手。
  梦灵急道:"师父?!"
  虚云却似无动于衷,只淡然道:"到店外去,不要打坏了人家小店的东西。"
  幽莲看了虚云一眼,仗剑而出,冲圆礼圆福叱喝道:"滚出来。"
  见虚云谭成均无相助的意思,二僧立时胆壮。圆礼道:"小妞要玩真的,佛爷们只好陪陪她了。"圆福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虚云,道:"正是。"跟在圆礼之后出门。

  甫一出门,幽莲娇叱一声便已猱身攻上,二僧虽被弄了个措手不及,但二人联手,却也有惊无险。
  梦灵早跑到门口观望,也不知谁占上风,只焦急地一个劲儿催谭成:"他们两个打一个,你还不快去帮幽莲姐姐!"
  谭成却只看着虚云。
  梦灵忙道:"师父?"
  虚云却不出声,只呆呆看着屋外三人剧斗,面露诧异之色……  
  陡闻一声清叱,圆福圆礼似是落荒而逃,幽莲仗剑追下。
  虚云一惊道:"谭成,你快去看看。!"
  梦灵:"我也去!"
  未等虚云阻拦,谭成、梦灵二人已一前一后奔出。

  虚云静独坐桌旁,既不合什念佛也不动桌上食物,令那店小二大惑不解,多次睃巡后,小二挪近虚云。
  小二:"大师,你怎么……"端起桌上馒头,续道:"小的去换了热的来?"
  虚云合什:"阿弥陀佛,不劳烦施主啦,贫僧向是过午不食的。"
  小二大奇:"过午不食?不会是真的吧?"
  见虚云合什不语,又道:"莫非大师不是鸡山和尚?"
  虚云:"贫僧行脚至此,正欲朝拜迦叶祖师道场。"
  "那……"小二四下探视了一番,见再也没人,方续道,"也就用不着再朝拜了。"
  虚云:"为什么?"
  小二:"刚才圆礼圆福两位大……嗨!什么狗屁大师,他们的所作所为,你……"
  虚云:"贫僧历历在目。"
  小二:"那你还不去帮自己人?"
  虚云:"有谭成去就足够了。"
  小二:"谭成?哦,你是说与你们同来的那位师父?我看够呛!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何况那圆礼圆福二人,既然能够名列崇凡大师手下四大金刚……"
  虚云截口道:"什么四大金刚?"
  小二:"四大金刚你也不知道?那你总该知道这鸡山是谁的了吧?"
  虚云:"贫僧一无所知。"
  小二:"就是崇凡大……反正就是崇凡的了,他手下有四大金刚,功夫都颇为了得,从一往四数,就是张结巴、圆义和刚才那两位圆礼圆福了。"
  虚云:"张结巴?这可不象个法号呀?"
  小二:"什么狗屁法号,他根本就没出什么家,而是专干……"小二用手掌在脖子上横抹了一下,续道:"专干这个的,懂吗?"
  虚云合什:"阿弥陀佛!"
  小二:"所以虽说名义上皈依为四大金刚之首,其实谁仗谁的势还难说呢!所以刚才圆福圆礼败逃,连小的这外行也知是在使诈,偏那姑娘不知,上了圈套。先前我看那圆福似对你老师父还挺忌惮的,偏你又不去帮忙,只怕……只怕有些不妙。"
  虚云淡然道:"合当有此一劫,须知业力不可逆转,该来的终归会来,就由他们去吧。"

  闻听声后"谭成!谭成大哥!"的急呼声,正自飞奔的谭成只有停下,皱眉等梦灵跌跌撞撞追上。
  谭成大不悦:"你跟来做什么?"
  梦灵气喘吁吁:"去救幽莲姐姐呀!"
  谭成哭笑不得:"就凭你?!哼!添乱!"
  梦灵:"得啦得啦!现在我不跟你争,咱们快追吧!"
  谭成蹲下:"还咱们呢,快上来吧。"
  梦灵:"怎么?"
  谭成:"我叫你赶快爬到我背上来,这样咱们可以快些!"
  梦灵:"哼!你未免……"
  谭成不由分说,一把抓了梦灵背上,飞奔而去。

  圆礼圆福停下,见四周荒山无人,相视而笑。
  圆福:"那小姑娘对咱们兴趣倒不小,一口气竟追了这么远。" 
  笑声未歇,幽莲已提剑追上,叱喝:"给我站住!"  

  幽莲直冲而上,挽个剑花,剑尖怒指二僧。  
  圆礼:"可别后悔为兄拔了头筹。"言罢执棒攻上,与幽莲战成一团。
  圆福好整以暇,静观二人剧斗。
  剧斗良久,圆礼忽道:"师弟快来助一臂之力,这妞儿死缠烂打,生擒只怕不易!"
  圆福抽出佩刀,觑空偷袭,一刀直刺幽莲臂膀,"哐啷"一声,幽莲宝剑落地。圆礼顺势一棒直点幽莲膻中穴。幽莲僵立动弹不得。
  圆礼圆福收了兵器。看着幽莲膀间的汩汩流血,圆礼道:"师弟未免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圆福:"俗话说’凶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她若置性命于不顾,咱们合二人之力,只怕也生擒不得。"  
  忽闻不远处传来谭成的声音:"两个佛门败类,你们等死吧!"
  圆礼一惊住手。
  幽莲悲苦绝望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喜意。
  圆福:"好象不是那古怪的老和尚?"
  圆礼又执棒在手:"那就先送他上了西天再说。"

  谭成背着梦灵疾奔而至。
  把梦灵放下,谭成抽出佩刀,冷冷道:"你们滚吧,大爷不想辱没此刀!"
  幽莲膀间喷涌之血已染红至腰际。
  梦灵;"谭成!吴大哥!幽莲姐姐……嗨!你也别再啰嗦了,快打发他们滚吧!"
  圆福圆礼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默然攻上,其速之快,端可用迅若惊雷相喻。
  谭成却静,静若处子。只轻轻一挥刀,圆福圆礼的刀棒已然落地!
  谭成声音虽轻,却凌厉威严:"我早就说过不想杀人了,你们滚吧!"
  圆福圆礼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谭成过去在幽莲肩井穴上点了指,暂止住血,回头看梦灵。
  梦灵:"你看我干嘛?"
  谭成:"现在咱们怎么办?"
  梦灵:"回去找虚云师父呗!"
  谭成指着幽莲:"那她……?"
  梦灵:"你能背我,就不能背幽莲……"
  话音未落,幽莲已"呯"地一声,倒在地上。

  虚云赶上一背着竹篓的老汉。老汉年约六旬,略显佝偻,无言让道。
  虚云问讯道:"敢问老施主,可也是上山礼佛的么?"
  没料那老汉双眼一翻:"礼什么佛?上什么香?哼!"
  虚云:"是贫僧冒昧了,请问……"
  老汉:"贫僧?!哼!出家的僧人做了强盗,那就比土匪还要凶残,你还要我怎么说话!"
  虚云:"老施主所言无虚,有言道秀才是孔子的罪人,和尚是佛祖的罪人。良莠不齐,其奈何哉!昨晚贫僧在宾川县城就遇到两个,不过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吧。"
  老汉:"当然不可一概而论。哎!听你说话,好象不是这山上的?"
  虚云:"阿弥陀佛,贫僧只是行脚至此的。"
  老汉:"那可真是罪过了,小老儿还以为你们与崇凡那帮恶和尚是一道的呢。"
  "崇凡?"虚云道,"昨夜也曾有人向贫僧提起过,但二十余年前贫僧来拜山时,怎未听过此人法号?"
  老汉:"哼!他现在可是这鸡足山说一不二的……总方丈了!"
  虚云:"听老大爷的口气,似乎对那崇凡法师有些……有些不敬,但施主偌大年纪,为何又要背着贡品上山呢?"
  老汉:"贡他?嘿!那可用不着,人家自有人下山来抢的!"
  虚云一愣:"抢?!"
  "我这是受乡亲们所托,"老汉道,"替崇法法师送点吃的去。"
  见虚云惑然不解,老汉道:"你既然曾经来过,就该知道当年这条路是怎么样的了。这二十多年来,崇法法师独自在此地苦行修路,又不募化,只任来往路人施舍伙食而已。要是没他,这条路又如何能够维持通行。乡亲们要建个小庙给他居住,他又不受,只一味修路。
  虚云:"这样一位不法师,倒是不可不见,敢请施主替贫僧引见才好。"
  老汉:"引见可以,但崇法法师终年难得一语,到时你可不要怪他。"
  虚云:"贫僧敬仰唯恐不及,又岂敢责怪于他。"

  相隔四五米,一僧正挥锄掘土,虚云问讯道:"贫僧虚云,拜见崇法法师。"
  崇法双肩微震,突然扔下锄头,直奔过来冲虚云纳头便拜。
  虚云大惊,连忙扶起崇法,道:"师父如此大礼,虚云如何敢当!"
  崇法又叩三拜,方才起身,竟然含泪道:"虚云师父,你终于来了!"
  虚云惑然注视,见崇法与谭成年纪相若,不禁奇道:"你……怎知贫僧会来?"
  崇法:"阿弥陀佛!小僧不知,菩萨却无人不知。"又冲那目瞪口呆的老汉道:"张老施主,小僧今日可要借花献佛,好好供养这位师父。您可知道,他就是在西安为民请命,感应菩萨,降大雪以除喉菌传染的虚云师父呀!"
  "嗨!"那老截口道,"原来是这样啊!我张老汉今天可真是叫做有眼不识泰山了!哈哈!"
  虚云忙道:"崇法师言重了!虚云普通和尚一个,怎敢妄谈感应菩萨!"
  崇法道:"敢也罢不敢也罢,走走!先到贫僧竹棚用过早斋再说。"

  山间小路上,梦灵手执小木条刷打着路旁的草在前带路,谭成背着幽莲随后。  
  梦灵转过身来,边退着走边对谭成道:"鸡足山这么大,总不成咱们就这么背着个昏迷不醒的大姑娘乱撞乱闯,那样能找到虚云师父么?"
  谭成:"依你说该怎么办?"
  "这个嘛……"梦灵道,"咱们先到山下的小村子里,找户人家先安顿下来,待打探清楚了虚云师父的安身之所,咱们再带幽莲姐姐同去,你看如何?"
  谭成:"好是好……"
  梦灵截口道:"好不就行啦!告诉你,梦灵我想出的办法,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这可有些麻烦。"
  谭成哭笑不得,不予答腔。
  梦灵:"哎,我问你,你这头光的是怎么回事?"
  谭成:"哪有你这样问话的!"
  梦灵:"我可是一本正经啊!从京城到西安这半年多,我已经瞒着虚云师父去刮了三次头了,可你那头发老不见长,能不叫我奇怪么?"
  谭成:"为了行事方便,前不久我才剃过。"
  梦灵:"行事方便?行什么事?"
  谭成没好气:"这和你不相干。"
  梦灵;"先前是与我不相干,但现在偏就’相’上’干’了,你想啊,咱们两个光头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大姑娘,这算怎么回事儿呀!到时候有人问起来,咱们这称呼可有些难以说得清楚。"
  谭成皱眉:"这倒也是。"
  "对吧!"梦灵得意地道:"所以呢,依我看你还得冒充一回和尚,好歹你头上那戒疤也不全是假的。"
  谭成"哼"了一声。
  梦灵:"你是和尚,那问题就好解决了。到时候我会说是与姐姐来鸡足山投亲,路上饥寒交迫──没想竟遇上盗匪,姐姐受了重伤,幸蒙你这慈悲为怀法力无边的大和尚救助……咳!反正一套一套的,怎么凄惨就怎么编还要天衣无缝,这本来就是咱们小叫化的拿手好戏。"
  谭成哭笑不得:"那你就胡编去吧!要真能在天黑前找到个小村子,那可就真该念阿弥陀佛了。"
  梦灵一愣,转身疾奔向一个稍高的土丘。
  谭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梦灵爬上土丘,四下张望。
  远处山脚,暮蔼沉沉中,一缕炊烟正袅袅升起。
  梦灵奔回谭成身侧,至为得意地喘着气道:"你这就念阿弥陀佛吧!"

  张老汉陪虚云拾级而上。
  张老汉:"那崇法法师脾气很怪,既然对师父礼敬有加,却又无论如何也不愿带咱们上山礼佛拜香,还望师父别见怪。"
  虚云:"贫僧怎会怪他?"
  张老汉:"照理说他如此苦行精修二十余年,应了无牵挂了才是呀!"
  "了无牵挂?"虚云转身缓缓道:"依老施主看要如何才算得了无牵挂?"
  张老汉张口结舌:"我……我也不知道。"
  虚云:"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走就走该如何就如何,什么也别去想,这就是了无牵挂了?"
  少顷虚云又道:"什么都别去想,把一切都放下,却又谈何容易!"

  朴素简陋的土屋里,谭成纳罕地看着梦灵,梦灵去关切地看着躺在炕上的幽莲。
  谭成:"我可真服了你,说假话一溜就是一串,还全都象真的一样。"
  梦灵:"我本来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嘛。哎,你说,她会不会死啊?"
  谭成整色道:"死?不会吧?" 
  屋外传来脚步声,谭成朝门口望了一眼,梦灵则低声急急地道了一句:"记住你是和尚。"
  厚棉门帘被掀开,一个年约六旬的慈祥婆婆端着雾腾腾的一大木钵热汤进来,道:"天寒,孩子,哦,还有这位师父,你们先把这碗姜汤喝了,御御寒,稍后等我儿子阿满回来了,咱们……唉!"
  梦灵:"婆婆?"
  老婆婆:"噢,噢,你姐姐的药,怕是快要煎好了,我这就去加加火,好了就给送过来。这年头……唉!"
  老婆婆离去后,梦灵道:"老婆婆好象有什么话,又不好开口说?"
  谭成环视四壁清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二十来岁的阿满背着猎枪,拎着两只斑鸠和一只免兴冲冲回到窑洞前,高声道:"娘,俺回来了。"
  老婆婆推开门,疼爱地看着儿子:"阿满,又这么晚才回来。"
  阿满娘:"哦!谢天谢地,娘还怕你今天又空手回来呢。"
  阿满微奇:"娘?"
  阿满娘:"外面冷,还不快进来。"拉儿子进家关上窑洞门后,继续说:"阿满,今天咱们家来客人了。"

  就着咸菜吃煎饼,眼睁睁桌上一大钵兔肉却染不得,谭成比较压抑。
  阿满娘又舀一勺兔肉加在梦灵碗里,道:"孩子,你多吃点,咱们猎户人家,
  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多吃点啊!"
  梦灵:"多谢婆婆,我从生下来这还是第一回吃野兔,真好吃!哎,谭成师父,你……?"
  谭成瞪了梦灵一眼:"阿弥陀佛!"
  梦灵猛省,忙道:"对!对对!阿弥陀佛,谭成师父,那你多吃几块饼。"
  梦灵起身夹了一块饼给谭成,自觉不好意思,又给阿满母子俩各夹了一块,道:"婆婆,阿满哥,你们都吃呀!"
  阿满娘笑看着梦灵,疼爱地道:"多可爱的孩子!"
  梦灵大窘,转移话题道:"阿满哥,你的医术那么高明,是跟谁学的?"
  阿满憨憨一笑:"也没专门跟人学过,只不过俗话说,十个猎人九是医。整天与危崖猛兽打交道,哪能避得了动骨伤筋呢,所以没有哪一个猎人,会不对治疗皮外之伤或提气补血略知一二的。"转向谭成,又道:"倒是这位师父所配之药,实实算得上金匮奇方。"
  梦灵:"为什么?"
  阿满:"药还是那几味药,用量上却大有讲究。你姐姐失血太多,昏迷时间过长。初一看时,我还只说纵是宾川城的名医赛华陀赛老先生,要使令姐痊愈,恐怕也需大费周折。没料那剂药服下之后,便立即大见起色,只不知那副仙方……"
  谭成忙道:"我……贫僧对黄歧元术,实是一窍不通,那几副药,也是蒙人所赐的。"
  梦灵则急道:"阿满哥,依你看,幽莲……我姐姐大概还需要多长时间,才可完全康复?"
  阿满:"气血亏损过甚,要完全康复,一时半刻恐怕还不能够,好在有了名方神剂,若调养得好,估计十天半月之后,令姐便可神智清醒下地行走了。只是……唉!"
  梦灵:"只是什么?阿满哥你有话就直说好啦。还有婆婆你,先前也象是有话要说却又没说,是不是咱们来打扰,给你们……"
  阿满娘摸摸梦灵的头;"孩子你别多心,唉!这世道……婆婆也没什么好瞒你的,自从阿满他爹去了以后,我母子相依为命,靠阿满打猎为生,倒也勉强能够糊口,只不料……"
  阿满"娘──!"
  阿满娘看了儿子一眼,摇摇头,自顾叹道:"你姐姐遭此不幸,正需要好好补养,可惜十几天前,一帮拳匪流窜经过这里,把咱家里的米粮油洗劫了个一干二净。若不是阿满今天运气好打得野物回来,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款待你们呢。"
  "阿弥陀佛,"谭成奇道,:"拳匪?这云南和义和团也有关系么?"
  阿满愤愤道:"都是在天津北京被洋人打散了流窜来的,哼!什么义和神拳,简直比土匪强盗还要凶残百倍!"
  阿满娘:"阿满!"
  阿满:"好好,我不说了。娘,你也别急,前天儿子打了只獐子,咱们今天不是就有煎饼了么。明天一早我就上山,打它只麂子到宾川城换了面粉油盐……"
  "又胡说了不是,好像那麂子是你喂在山上似的。"阿满娘口中责怪儿子,怜爱之情却溢于言表。
  阿满嘿嘿憨笑。
  "阿弥陀佛,"谭成忽道,"不知你……施主所说的宾川城,离这儿有多远?"
  阿满微奇,回道:"不远,也就二三十里地吧。师父你……"
  谭成转头看着梦灵,道:"这孩子也真机灵,远远一见强人,他先就把盘缠给藏了起来。"
  梦灵惑然不解。
  谭成又对阿满道:"等……贫僧将强人赶跑后,他才取出托我替为保管。咳,别看他姐弟俩是逃难投亲,所带的银子还真不少呢。"复转向梦灵:"小施主,为了救你姐姐,我……贫僧想明日一早先随阿满施主到宾川,购些衣食补品来,你看──?"
  梦灵恍然大悟,面上口中却是一付戚然肃然,道:"我姐弟蒙师父所救,一切听大师父安排也就是了。只要能救姐姐,大师父就是把所有银子花得一个铜板不剩那也是应该的。"

  虚云张老汉来到迦叶殿前,殿内传出的声音杂乱无序,有时一连两三声,有时又半晌不闻一声,虚云大皱眉头。
  到得殿前,一壮硕僧人前置一张条桌,打横而坐,几乎镇守大半个殿门。
  虚云上前合礼问讯:"师父,敢问……"
  一言未了,那僧双目一张:"可是来进香的?"
  虚云:"阿弥陀佛!正是。"
  那僧一把拉开条桌抽屉,道:"那好,先交了香火钱吧,每人一两。"
  虚云:"香灯之资总是要进的,但殿里供桌下不是功德箱么?"
  那僧大为不耐:"谁知道你们扔进去的是废铜还是废铁!就在这儿上供,没银子就走你们的路吧!"
  虚云无奈,张老汉忙把银子扔进抽屉,那僧仔细拔拉一番,不阴不阳地道:"进去拜吧!"
  虚云率先入殿,却见一僧歪坐在巨大木鱼前,执着棒槌,醉态可掬,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木鱼。
  虚云面色沉重,匆匆拜过佛菩萨,一言不发出殿。
  到了石级路旁,张老汉道:"大师父,咱们还上去拜么?"
  虚云遥望天边变幻的云,良久无语,末了终于点了点头。

  幽莲虚弱地斜倚在木床上,脸色苍白得厉害。呆呆看着端药执勺坐在炕沿的梦灵,目光茫然空洞,喃喃道:"谢谢你们了。"
  梦灵:"谢倒不用谢。只是幽莲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找虚云师父呢?"
  幽莲:"其实也没什么。"
  梦灵:"我才不信呐!昨夜你昏迷未醒时,好多次都在叫虚云师父的名字,还提什么水月庵,要真没什么,这算怎么回事啊?"
  幽莲一惊:"我……我提到过水月庵?"
  梦灵点点头:"是啊?"
  幽莲急道:"梦灵,姐姐求你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见了虚云师父,你可千万别告诉他我曾提到’水月庵’三个字,好吗?"
  梦灵大奇:"为什么?"
  幽莲:"算是姐姐求你和谭大哥了!"
  梦灵不解地看着幽莲,见她满面求恳之色,只得道:"好吧。不过你也要记住,千万别让人看出你已知道谭成是假和尚,以免说不清。"
  幽莲点点头。
  梦灵舀了一勺药汤,喂到幽莲嘴前,道:"听阿满哥说这野天麻炖斑鸠是最补血提气,幽莲姐姐你快喝了它吧。"
  幽莲感激地看着梦灵,张口喝下。门外传来声音……


  梦灵正给幽莲喂药,外面忽传来声音--
  阿满:"娘!"
  阿满娘:"噢,你们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哎哟,看师父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嘛呀!快坐下喝杯水……"
  阿满:"娘,看起来这天怕是要下雪。"
  阿满娘:"下就下吧。唉,又要天寒地冻了。哦对啦师父,那姑娘已经醒……"
  谭成阿满齐声道:"真的?"
  阿满娘:"看把你们高兴的。那孩子正在给姐姐喂药呢。"  
  梦灵:"他们就要进来了,为省得麻烦口罗嗦,你干脆装睡算了。"
  幽莲虚弱地一笑,果然倒头装睡。
  谭成和阿满兴冲冲掀帘进来,却见梦灵食指竖在嘴前,以嘘声示意安静。
  梦灵轻声道:"姐姐刚喝了药已睡着了,咱们出去说,不要惊扰了她。"
  谭成、阿满轻手轻脚退出,梦灵强忍住笑,掀帘即出屋时,冲床上已睁开眼的幽莲做了个鬼脸,令幽莲忍俊不禁。

  下到岔路口,虚云忽然止步。
  张老汉奇道:"怎么啦师父?"
  虚云:"这儿过去就是迦叶尊者飞度入灭的华首门吧,贫僧理应过去虔心求拜才是。"

  虚云跪在华首门前,虔诚三拜。虚云嘴角微动,不知在祈祷什么。少顷,石门山腹内隐隐传来鱼磬之声。
  旁边二三香客大奇:"这是怎么一回事?"
  虚云面露喜色,又自三拜,方对兀自惑然的张老汉道:"咱们走吧。"

  华首门内传一隐隐约约的鱼磬声,使崇法收锄聆听,面露喜色。

  而在一庸俗而豪华的密室内,鸡足山子孙庙总方丈崇凡则惊问一满脸络腮胡须的大汉:"张老大,这是怎么回事?"
  被称做张老大者乃是一结巴:"听圆…圆福圆礼说,昨天宾川来了两……两个和尚和一个姑……姑娘还有一……一个小孩,好象有……有些古怪,说……说今日要来朝……朝山,大肝灵和谭成一前一后走出土屋,但见眼雪花飞舞,大地素裹银装。
  梦灵与谭成对视一眼,俱是无奈之色。
  谭成:"给你姐姐煎药去吧,不要老麻烦人家几十岁的老人家。"
  "我姐姐?"梦灵嚷嚷道,"哼!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搞清楚点,人家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谭成:"我的救命恩人?"
  梦灵:"幽莲姐姐可是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啊,当晚要不是她拔剑相助,你能那么容易逃过几十个捕快的追杀?"
  "嘁!"谭成哭笑不得。
  梦灵:"怎么?没话说了吧?就算我相信是你把她给救到客栈的,但人家可是救你在先啊!咱们做人可得知恩图报,煎药这桩事情,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谭成:"你……"
  梦灵笑嘻嘻道:"我怎么啦?"
  谭成正无言以对,木门又被阿满娘拉开。
  阿满娘:"哦你们都起来了,药我已煎好啦,孩子,你快端去喂姐姐服了吧。"
  梦灵和谭成对视一眼。谭成冲阿满娘合什示谢。梦灵忙道:"这么劳烦你老人家,真是……真是……"
  "你这孩子,"阿满娘慈和的笑道,"还跟婆婆多礼什么,快去吧。"
  "哎!"梦灵应了一声,快步进入室内。
  阿满娘望着漫天飞雪,自言自语道:"这世道不太平,谁还会没有个三磨两难的。唉!只求菩萨保佑,今天他能平安无事的打得只雪鸡回来。"
  "什么?"谭成惊道,"阿满……阿满施主他……他上山去了?"
  阿满娘点点头:"阿满说只有这种天气雪鸡才会出来,平时是见不到的,所以一大早就出了门,说是到山里去碰碰运气。"
  谭成道:"那雪鸡有何好处,竟值得阿满兄弟冒险上山?"
  阿满娘:"那可是补血的圣品啊,我活了这六十多年,也才只见过一次,是阿满他爹当年为救一个畜牲的命,冒着狂风大雪去打了来的。唉!……"
  谭成奇道:"救畜牲?"
  "哎哟!"阿满娘道,"看我老婆子口也没个遮拦。请师父不要见怪。"
  "不怪不怪,"谭成道,"阿弥陀佛!若不嫌打扰,我……贫僧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阿满娘:"外面太冷,师父,请进屋再说吧。"

  谭成满面惊诧:"那和尚叫崇凡?"
  阿满娘坐在饭桌的另一侧,道:"是啊,那崇凡服了雪鸡炖药,三天后才苏醒过来,他说他定有补报,但当时我们倒也没多留神,只想着能救人一命总是好的。他还说是因为路遇强盗图财害命,从丽川南涧一路被追杀至此,以至身中两刀……没想到,唉……!"
  谭成:"阿弥陀佛!"
  阿满娘:"我们救他,并没想到要什么,只没想到他……那畜牲伤好之后,上鸡足山做了和尚,后来竟然派人来把……把阿满他爹给……给……"
  谭成大惊拍案:"他杀了阿满他爹?"
  阿满娘轻叹了声,道:"善恶到头终须报,这话真好。可这世间,为什么偏偏要有那么多人作恶呢?你杀我,我杀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谭成无言以对。
  梦灵掀帘出来,问道:"谭成师父,你又吼又叫又拍桌子的,出了什么事儿?"
  谭成:"没有,没有没有。"
  阿满娘擦去泪痕:"孩子,你姐姐她好些了么?"
  梦灵:"好多了。婆婆,姐姐说她想见见你们,要好好的谢谢你们呢。"
  阿满娘笔笑笑:"谢什么谢,你们这些孩子也真是的!药都喝完了么?"
  梦灵:"还剩一点点她说喝不下去了。"
  阿满娘:"那可不行,我去看看。"
  待阿满娘进去之后,谭成问梦灵:"幽莲她真的好多了吗?"
  "是好多了,"梦灵难得认真地点了点头,又怅然道:"但她始终也不肯说究竟找虚云师父有什么事。唉!大雪封山,也不知虚云师父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在距道旁十余米的一小块空地上,崇法将最后一捆茅草绑扎牢实,跳了下来,一座倚石而建的简易木棚便算峻工了。
  虚云绕木棚绕了一圈,甚为满意,展颜道:"贫僧别无所求,有此栖身之所足矣!多谢你们。"
  崇法和张老汉的发间,均沾了不少野茅,面上的泥尘,已被汗水冲涮成渠。
  崇法:"虚云师父,迦叶道场已经衰败堕落至此,重整只怕不易,你真的发愿要在此重振这鸡山佛光么?"
  虚云坚定地点点头,道:"日间显示的鱼磬之声你们也听到了,我想迦叶大士一定会默佑贫僧的。"

  谭成、幽莲、梦灵与阿满母子依依惜别。
  梦灵:"婆婆,阿满哥,等我们上鸡足山,找到了虚云师父,一定会……会再来看你们的。"
  阿满娘笑道:"看你这孩子!要早知你们是虚云国师的弟子,婆婆还……"
  "国师?"梦灵大惑截口道,"我虚云师父几时又成了国师了?"
  阿满娘:"虚云大师随帝后西驾,又在西安祈雪为民消灾,我大理古称佛国,人人信佛,岂有不知虚云国师显圣之理。"
  梦灵;"可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虚云师父有什么国师之称的呀?!"
  阿满娘:"有没有那不要紧,人心是一杆称啊!"
  梦灵:"称?什么啊称?"
  谭成忙道:"梦灵别再多说了,这就象心中有佛,佛也就在人间。心中无佛,你念千万遍阿弥陀佛也不管用。"
  阿满娘:"对对!就是这么个理儿。真不愧是虚云国师的弟子,言谈说话就是不一样!"
  谭成略显尴尬:"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启程了。"
  幽莲道:"婆婆和阿满哥的大恩大德,幽莲真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
  阿满娘:"姑娘说什么话呀!要不是有缘,咱们会相聚这么些日子么?好啦,你们快走吧,还有好几十里山路呢。只是婆婆有个心愿,不知……"
  幽莲和梦灵几乎异口同声:"婆婆请说。"
  阿满娘:"见了虚云国师,请你们代婆婆礼拜,就说咱大理百姓,无不盼着鸡山能重现昔日正道佛风呀。"
  梦灵小大人似地郑重道:"这事婆婆你放心,梦灵我一定能办好!"
  阿满憨憨地笑着。
  梦灵:"阿满哥,再过半月就是你的大喜之日,别人来不来我管不着,但到时我梦灵可要来混杯喜酒喝的,你欢迎不欢迎啊?"
  阿满"嘿嘿"傻笑。

  随着一声"师父,我们来了!"梦灵、谭成和幽莲进入棚内。
  正趺坐的虚云道:"锅里有崇法师熬好的粥,你们先吃了吧。"
  梦灵揭开锅盖,惊道:"哇!这么多呀!师父你不是过午不食么,怎么象知道咱们今晚肯定能找到这儿似的?"
  虚云微笑不语。
  梦灵边盛粥边道:"师父你知道吗,为了找到这儿咱们花了多少力气问了多少人?哎?!对了……!"
  梦灵放下碗勺,突奔至虚云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顶礼三拜。
  虚云微奇:"梦灵你干什么?"
  梦灵立起身,道:"我答应了婆婆,是代她向你拜的。等喝完了粥,我慢慢再跟你说。"

  谭成和梦灵坐在一平坦处,冻得直拉衣领。
  梦灵:"师父叫咱俩出来走走,我看他有些不对劲儿。"
  谭成:"怎么?"
  梦灵:"因为今天一路上山,我看幽莲姐姐寡言少语,也有些不对劲儿。"
  谭成:"哼!有什么不对劲儿?"
  梦灵:"我也不知道,反正觉得很不对劲儿。"

  虚云看着幽莲,道:"幽莲姑娘,自从终南山一见,我便知你是有所求而来,现在贫僧已决意要在此重振迦叶道场,也不知何年何月方得功成圆满。唉!你有何求,不妨直说。"
  幽莲也看着虚云,缓缓道:"虚云师父,实不相瞒,幽莲原本来自湖南湘乡、观音山、水月庵。"
  "什么?你来自……"虚云内心震荡,竟然语不成声,"湘乡?观音山?水月庵?"
  幽莲轻轻点头。
  虚云悲恸震惊,黯然神伤的面容。

  谭成和梦灵坐在原地。
  梦灵:"不行!我得去看看!"
  言罢欲起身却被谭成摁住。
  谭成:"你不能去!"
  梦灵大奇:"为什么?!"
  谭成:"因为……反正你不能去。"

  幽莲泪眼婆娑,凄然道;"现在妙净师父早已仙逝,清节师父又因思念成疾,虚云师父,你心坚行苦,悲深愿大,幽莲也不敢多求什么,只求你能随我回一趟水月庵,与我真洁师父和清节师父见上一面。幽莲自幼便蒙她们哺养,天高地厚之恩不敢言报,只求……"
  虚云泪水汩汩而出,轻轻挥了挥手:"幽莲,你不必再说。"自己却哽咽难以成声。  幽莲:"虚云师父?"
  虚云:"贫僧如此,也真不知是对是错。唯一颗向佛之心,唯天可表。幽莲姑娘,请你转告你的两位尼师,愿她们早证佛果。
  幽莲:"您是决意不回湘乡吗?我求您了!"
  幽莲言罢跪在地上。
  虚云微闭双眼,合什不语。
  幽莲缓缓起身,含泪退出。

  梦灵:"冷得要命,这回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回去了!"
  谭成抬头看看天。
  天上寒月已西偏。
  谭成站起身:"走吧。"

 


 


 
 
 
唵 阿密睹娃谁!
 
发帖人 主题:  小说《乱世虚云》(作者:沧浪客)[2/2] 第1楼
 
用户名: 圆智
注册日: 2004-09-29
 发表于 2005-03-13 23:47:52 [引用回复] [编辑] [删除] [查看ip] [加入黑名单] 

  虚云趺坐,嘴唇蠕动默声念佛。梦灵和谭成闯进来。
  梦灵:"师父,幽莲姐姐呢?"
  虚云:"走啦?!"
  梦灵一惊更甚,"她走到哪里去了?!"
  "她下山去了,"虚云神色转为淡然,"总是到她该到的地方去了吧。"
  "哼!招呼也不打一个!"梦灵愤愤之色溢于言表。
  谭成却闷闷不乐,良久无声。
  虚云静静看着谭成,突然哈哈大笑,声若巨鼓宏钟。
  谭成大惊,抬头看着虚云,始则惊讶愕然,继之若有所思,最终却似醍醐贯顶,亦自大笑不止。
  梦灵惊异莫名:"喂!你们都疯了吗?"  
  "他们是疯了!"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在屋外响起,"死到临头,亏他们还笑得出来!"

  谭成眉毛一挑,提刀跳了出来,梦灵、虚云紧随其后。
  圆福圆礼吓得退了步,躲到崇凡和张结巴后,急急道:"就……就是他们。"
  谭成冷冷道:"是谁!说咱们死到临头?!"
  张结巴凶狠道:"是我张……张大爷说……说的,你待怎样?"
  谭成森然道:"不怎么样!我倒要看看……"
  却被虚云低声喝道:"谭成,不可!"
  谭成松开紧握刀柄之手,惑然看着虚云。虚云却合什道:"阿弥陀佛!列位法师和檀越请了!贫僧虚云等三人,来自终南山,愿在此借一角山地搭棚拜佛清修,实不知死到临头之言从何说起。"
  张结巴:"哼!大爷可不……不管你们是从哪里冒……冒出来的野和尚!今夜……"
  崇凡拉退张结巴,冷冷道:"是谁准你们在此搭棚的?!"
  虚云:"并无何人准许,是我们自己搭的。"
  崇凡:"自己搭的?你们可知鸡足山的规矩么?"
  虚云:"贫僧知鸡足山各寺均不准留单,故此不敢擅投,只在此荒岭搭棚修行,还望列位多予方便,贫僧等不胜感激。"
  崇凡:"不用你感激。因为本山既不准留单,也不准外人搭棚盖庙擅收香油!"
  虚云:"我们搭棚,只为静修,并无收取香油之意。"
  崇凡:"管你静修动修,总之不得在此搭棚居留。"
  谭成忍不住道:"敢问大师父,莫非此山是庙产私产么?为何不许外来留居?"
  崇凡:"是私产是公地与你何干?本山历代例规,非本山子孙,一概不得留居。"
  谭成:"岂有此理!山是荒山,地是公地,居然不许人留居。莫非这鸡足山不属清管辖,没有王法了么?!"
  "老子就……就是王法!"张结巴喝道,"崇凡大师和他……他们罗嗦个鸟!一把火将那棚子烧……烧了便是!"
  谭成"呛"地拔出刀来;"你倒烧烧看!"
  虚云急忙道:"谭成!"
  谭成看虚云目光冷峻,"哼"了声,愤愤还刀于鞘。
  虚云还坐于木棚门前,召过谭成和梦灵,肃然道:"那日在江中,我已告知过你们,烦恼即菩提,灾难即福址。所有的灾难,无不是为垂炼道心。如果我佛旨意是要虚云今夜殉教于此,那你们应该替我高兴才是,千万别生瞋恨之心,更不可妄开杀戒。谭成,若你真护爱我,请你带梦灵退一边去,无论发生什么,可都千万要忍!就算是老衲求你们了!"
  谭成大惊,扶起虚云,噙泪道:"虚云师父,我……我答应你就是了!"
  虚云合什趺坐:"阿弥陀佛!"
  谭成默默拉着梦灵退至一侧。
  张结巴见状道:"老子也不……不管你们弄什么玄虚,哼!"转向从喽罗,吼道:"老和尚要……寻死,须怨不得咱……咱们!还不给我动……动手!"
  几个持火把的喽罗,迟迟疑疑地上前,将火把投向木棚。
  枯枝茅草,顿时毕毕剥剥地燃了起来。
  梦灵惊急道:"师父……!"欲奔向前,却被谭成紧紧拉住。崇凡和张结巴等人见火越烧越大,一时竟也无声。
  突然间一阵惊急杂乱的呼喝,张老汉率十余名村民壮汉,手握木棍锄铲拥来。
  张结巴一惊,随即恶狠狠地道:"你们想聚众闹事么!谁管闲事,那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随即率众挡在虚云和众百姓面前。
  众百姓一时竟被镇住。
  虚云闭目合什,低宣佛号,对身边的大火恍若未觉,满头满脸,已被烤得大汗淋漓。
  一丝火星落到虚云背上,随即冒出火苗。
  张老汉忽然凄厉悲呼:"大师!"
  吼叫声中,已不顾斧铖合身扑上,却被两个喽罗一刀一棒迎面劈翻在地!张结巴兀自上前窝心踢了两脚,吼道:"老不死的东西,当真不要命了!"
  见张老汉被害受辱,众百姓再也忍将不住,呐喊声中,舍命扑上,与张结巴等人展开恶斗。正所谓恶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百姓们形似疯虎,浑不要命,竟连凶悍的张结巴也渐露怯意。
  崇凡一使眼色,数十僧人竟然加入战团,战局顿时逆转。
  虚云身上的火团,已是越来越大。
  谭成泪流满面,紧紧抱着梦灵,看着火光中的虚云,嘴唇微动,似在低声念佛。
  忽闻一声惊呼:"不好啦!张老伯他……他被打死了!"
  惊呼声后,场中剧斗突然停了也静了。人人手持兵刃,恰似泥塑一般。
  一声"阿弥陀佛"之后,崇法忽蓬头跣足奔了上来,也不睬场中众人,直奔虚云,将他拖离火场,忙着扑打他身上火头,谭成和梦灵也立即上前相帮。
  "咔啦"一声,木棚已被烧垮,陷入火海浓烟。
  张结巴似大梦初醒,冲崇法背影兀自凶道:"你……"
  崇凡忙道:"不要多言!"
  张结巴转向崇凡,不服道:"怎么?"
  未等崇凡回话,崇法已转头看着崇凡,满面悲容道:"师兄,出了人命,你还要闹下去吗?"
  崇凡强辩道:"人又不是我打死的!"
  崇法扶起虚云,让谭成和梦灵一左一右扶坐,又对崇凡道:"事情终是因你们引起。唉!此事看你们如何交待,你可知道差点被你们烧死的这位师父,他究竟是何许人吗?"
  崇凡兀自嘴硬:"他说他叫虚云,哼!我才不管他是谁呢!"
  崇法:"年前京城沦陷,帝后扈跸西行,你总该听说过吧?这位虚云师父,便是太后特邀随驾西行为其讲经说法的大和尚啊!"
  崇凡和张结巴均露出一丝惊诧之色。张结巴虽依旧蛮横,底气似已不足:"那……那又怎么样?"
  崇法淡然道:"虚云老和尚名满天下,别说巡抚提督,纵连王公大臣也对其礼敬有加,你们却只顾……唉!你们兀自不知,岂非可悲之至。罢了罢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崇凡和张结巴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相互点了点头,崇凡道:"咱们走吧!"
  与众僧和众喽罗偃息旗鼓而去。
  崇法待他们走远,方转向众百姓道:"先抬了张老施主走吧,天下终有讲理的地方。"
  又对啼哭哀哀的梦灵道:"虚云师父只烧伤皮肉,谅无大碍,咱们先背他下山到贫僧寮棚敷了药静养才好!"
  梦灵泪眼婆娑:"多谢师父!"
  谭成一言不发,弯腰背起虚云。

  崇凡对张结巴道:"崇法虽是我师弟,却从不往来。我素知他的为人,向来说一不二,绝对不会打诳语。那老和尚要真是有这么大来头,咱们恐怕就有些不好收拾了。"
  张结巴:"管他个鸟!宾川张……张县令是我结拜义……义兄,这鸡足山归……归他所辖,还怕……怕他们闹翻了天!"
  崇凡从床下拉出尺余见方的一精制木箱,放下桌上打开,竟全是黄澄澄的金条。
  张结巴大为惊诧,目露贪婪之色:"大……大师?"
  崇凡:"为今之计,咱们也唯有舍财免灾了。"
  张结巴:"那……那又何必要……要这许多。"
  崇凡冷冷地盯着张结巴:"别忘除今夜之外,你的朋友还有两条人命!"
  张结巴:"大师这话是什么意思?杀那……那阿满母子,还……还不是为……哼!咱们可是一根绳子上的两……两只蚂蚱!"
  崇凡:"所以我才不惜拿出多年来的全部积蓄!"
  张结巴嘿嘿阴笑:"全部?"
  崇凡:"你怎么想我不管,但最好现在就下山,找到你结拜兄弟,务必在明早县衙开门前,将事情全部安排妥当。"
  张结巴:"连……连夜下山,不用这么急吧?"
  崇凡:"我看得出来,老和尚身边那个叫什么谭成的,决非易与之辈!要论动手,哼!你十个八个恐怕也奈何人家不得!他眼看老和尚被烧而能忍住,这样的人,会是寻常的么?"
  张结巴点点道:"那……那我就亲自去一趟吧,不信他……他们还能翻在!但是这……这可辛苦得很呐。"  
  张结巴伸手欲拿木箱,却被崇凡将手按住。
  张结巴:"大……大师这……这是什么意思?"
  崇凡一字一句地道:"这些金条,要一根不剩全部交到你拜兄张县令手里!"

  张老汉之女缠白巾走在前头,四壮汉抬棺随后。谭成和崇法分行灵棺两侧,后为数十百姓相随。一行人缓缓走近衙门,张女上阶击鼓鸣冤。
  衙门开处,一官差出来,喝道:"何事击鼓?"
  张女跪泣道:"民女张晚妹,因家父昨夜在鸡足山被人殴打致死蒙冤一事,特来击鼓鸣冤,望青天大老爷替民女作主。"
  官差:"有何证据?有何证人?"
  张女跪递状纸:"证据确凿,请大人过目。与民女同行者,皆是目击证人。"
  群众鼓噪:"我们亲眼所见,均可作证。"
  官差看了众人一眼,对张女道:"你等着。"
  转身入堂。
  少顷,那官差又出来:"老爷已升堂,传张晚妹进堂问话,其余人等,即刻散去!"
  群众愤然轰吵:"我们都是证人,为什么不让进堂作证!死者现在棺中,这便是最好的证据!……"
  官差沉下脸:"官衙门前,如此喧嚣成何体统!本案自有公断,你等再不退去,休怪本府乱棒打逐!"
  谭成看了看崇法。崇法点点头,走到抬棺者身边,附耳讲了几句,示意他们抬棺转道离去。

  离县衙已数十米,刚一落棺,谭成便急不可奈地道:"崇法师,此话从何说起?既不要证据,也不问证人,这官司如何断法?"
  崇法:"都没有用的。"
  谭成:"怎么会没用?"
  崇法:"若贫僧所料不差,张结巴张施主已在此之前来过了。"
  谭成:"那又怎样?"
  其中一人黯然道:"那张县令,乃是昨夜元凶张结巴的结拜义兄。"
  谭成大惊:"那……那张家老伯,就白白丢了性命,没个申冤的地方啦?!"
  众人愤愤于色,却又伤悲无语。
  崇法忽然道:"要使张老施主冤屈得伸,现今唯有一法。"
  众人同声道:"什么办法?"
  崇法正欲说话,张女却已大哭着披头散发跑了出来。
  谭成急问:"怎……怎么样?"
  张女:"那……那狗官不问情由,也不让我陈述冤……冤情。就断说……断说家父无理上山取闹,还说……还说姑念他年迈体衰,失足摔……摔死,判那鸡足山和尚们应以……应以慈悲为怀,拿出十两银子做……做安葬费用……"
  谭成大怒:"岂有此理!还他……他妈的慈悲为怀呢!"
  张女"卟通"跪下,叩泣道:"还望各位大叔大婶和两位大师替我作主啊!"
  谭成连忙扶起张女,道:"我可不是……唉,崇法师,你方才说……?"
  崇法:"阿弥陀佛!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崇法和谭成正自默然前行,忽见梦灵迎面奔至。
  梦灵喘着气站在面前,谭成奇道:"梦灵?"
  梦灵:"师父他说他没事了,只是暂时还动不了身,叫咱们自己去践诺。"
  谭成:"践诺?践什么诺?"
  梦灵:"你糊涂了是吧?!今天是阿满哥的大喜日子呀!"
  谭成一拍脑袋:"哎哟!看我都给忘了,总不成咱们就这样空手赶去吧?"
  崇法忽道:"你们所说的阿满,是不是鸡足山西坡靠打猎为生的那个阿满?"
  梦灵:"西坡东坡我不知道,但打猎为生倒没错。"
  崇法:"他家独门独户,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相依为命……"
  梦灵截口道:"对对对!怎么,你认识呀?"
  崇法:"阿弥陀佛!贫僧修路,得他们助缘甚多。谭成师父,你们去吧。"
  从颈间取下佛珠,续道:"以此为礼,就说是贫僧佩戴了二十余年的,想必他们会欢喜的。"
  谭成接过念珠,道:"多谢法师了!请转告虚云师父,就说我与梦灵会很快回来的,因为张老施主的事,也还没个了结呢。"

  门虚掩着,梦灵急跃上前,冲屋内高声道:"阿满哥哥!婆婆!我们来了。"
  见无应声,梦灵微奇,又放高声音:"阿满哥哥!阿满哥哥!"
  仍无应答。梦灵"咦"了一声,转头看了谭成一眼,道:"奇怪!你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谭成也自大惑不解,冲梦灵点了点头。
  梦灵进屋,少顷,忽传出他令人毛骨惊然的惊叫。
  谭成骇然色变,急冲入屋。

  在先前幽莲疗伤的那间小屋,梦灵已被吓得面无血色,瘫坐在门口。
  炕上,阿满娘左胸被利器洞穿,半坐半躺,早已身亡多日,褐色的血,浸透了床的大半,却已干涸呈块状了。
  离炕沿不到三尺,阿满半跪在地,一柄利剑透胸而过,全身因双膝和剑柄支撑未倒,面呈惊怖愤然之色。
  阿柄尸身右侧地上,是他心爱的火药枪,半尺长的火绳,已烧化成一条弯曲的白灰。
  阿满身前五尺,另有一尸俯卧,头正冲着阿满,腰佩空空的剑鞘。
  谭成满面惊恐骇异,缓缓跪了下去。
  良久。
  谭成缓缓起身上前,将阿满身前那尸首翻转过来,但见其胸前被打烂烧焦一块,显然系为火药枪所伤。细看面容,顿时骇然无声。
  谭成看着那死尸,脑中幻化也如下画面──
  【第十二集(野猫岭山洞内)虚云被他及一干义和团兄弟围困。
  虚云道:不,只为救所有即将遭受苦难的天下苍生。
  一阴阳怪气的汉子(即眼前死者)冷哂道:此言未免太过托大了吧?!哼
  ……(闪回)】
  谭成悲愤交激,嘶吼道:为什么是他!他为什么……为什么?!……
  随即呆若木鸡,索瑟茫然,不知所措。
  梦灵泪流满面。

  谭成和梦灵满面悲戚地跪在一座无碑的新冢前,正默默地烧纸送灵,对外间之事浑然不觉。
  距他们十丈开外,虚云挥动铁锹,将最后一铲土扬出,人已跃出坑来。
  坑处一侧,是一具用草席包裹的尸首。
  梦灵闻得响声,转进头来,大惊大奇道:"师父?!"
  虚云只点了点头。
  谭成起身走过来,看虚云正要把那尸首埋入坑内,不禁咬牙切齿:"师父,如此丧心病狂猪狗不如的东西,就让他暴尸荒野,喂了野狗算了,你何必……"
  虚云并未停手,道:"我佛视众生平等,这位施主所作恶业,自有因果报应。毕竟今世为人,贫僧又怎能置他尸骨于不顾呢。"
  谭成愤愤然"哼"了一声。
  虚云将尸首放入坑内,边铲土掩埋边不经意地道:"你们毕竟同为义和团兄弟,怎么你不来帮帮我?"
  谭成似遭电击,喃喃道:"义和团?兄弟?……义和团……兄弟……?"
  突然哈哈狂笑,如疯似颠,踉跄奔离。
  虚云唤了两声"谭成",见他恍若不闻,一昧狂奔,连忙高声道:"梦灵,你快去将他拦下!"

  看着梦灵追下,虚云默默无语,良久缓缓铲土入坑。
  一条黑影缓缓移到土坑边,虚云抬头,见是谭成面色凝重地向他走来。
  谭成面对虚云跪拜在地:"请大师为弟子授戒。"
  虚云久久地凝视着谭成,问道:"你真的看破了?"
  谭成:"看破了。"
  虚云:"放下了?"
  谭成:"放下了。"
  虚云:"无牵无挂了?"
  谭成:"无牵无挂了。"
  虚云:"好!"
  虚云注视谭成,缓缓道:"你曾出过家,却又屡屡犯戒,还俗后更是大犯佛门戒条。既有从善之心,你就改叫无尘吧。有无之'无',红尘之'尘',你看可好?"
  梦灵:"无尘?哎!这倒还真象大和尚的法号呢!"
  谭成默然良久,突然翻滚于地,叩道:"无尘谢过师父赐名之恩。"
  虚云含笑道:"你起来吧。用不着行此大礼,名字嘛,也只不过一代号而已。"
  谭成(无尘)喃喃自语:"无念无住,无尘无染,无尘……好!就是无尘!"
  言罢又哈哈大笑。

  崇法端上粥递给虚云。虚云喝了一口,看到墙角的簸箕和锄头,问梦灵:无尘呢?
  梦灵道:好象是到大理府告崇凡和张结巴去了。
  虚云奇道:"去大理?宾川不是有县衙么?
  梦灵道:哼!宾川县令也姓张,听说是张结巴的结拜兄弟,不由分说给张老伯断了个失足摔死……
  虚云:这不可能吧?他们没验尸吗?
  梦灵:验什么尸?听送粮来的村民说,那张县令凶得很,又特别喜欢使用酷刑逼供,此番没将张老伯的女儿打个诬告,已经算是特别开恩了。还说……
  虚云:还说什么?
  梦灵:还说张结巴原本就是土匪出身,若非碍于崇法法师之面,他当晚就把咱们全部杀了灭口也有可能。
  虚云:不会吧?
  梦灵:崇法师在本地百姓心中威望可高了,并且未出家前,据说还是崇凡那坏和尚的堂舅呢!
  崇法:阿弥陀佛!梦灵小施主也未免太言过其实了,贫僧只知修路,又何来什么威信什么的了。只不过贫僧的俗家辈份比崇凡高,那倒没错。无尘师人生地不熟的,到大理城只怕不很方便。若虚云师父准允,贫僧欲到大理城助其一臂之力。
  虚云:你去吧。如果鸡山和尚都像你一样,又何愁我祖师道场不兴啊!

  大理提督张松林拍案而起,大怒道:岂有此理!大理古称南诏,昔年段氏一族以佛立国,教化民心。天下谁人不知!今虽纳归华夏版图,但大理号称佛国又有何人不晓!谁知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竟出了如此匪僧勾结无法无天残害百姓之事,你叫我……!哼!
  军门李福兴忙道:提督暂请息怒,此事……
  张松林怒不可歇:此事决不可恕!前番孙先生说,鸡足山和尚有喝酒吃肉的,本府曾严责过宾川县令,可他却说那只是几个行脚僧人所为。哼!幸好孙先生并未上山,否则李协统追究下来,你我担当得起么?!
  言罢愤愤坐下喝茶,竟被呛了一口。
  李福兴逐个打量两边打横而坐的崇法、张女、无尘和一村民代表,问道:刚才你们所说,可句句都是实话么个打量两边打横而坐的崇法、张女、无尘和一村民代表,问道:刚才你们所说,可句句都是实话么?
  崇法点了点头。
  无尘:"一切均为我亲眼所见!"
  村民:"草民世居鸡足山下,决不敢有半句虚言。为使大人明断此案,草民来州府之前,还令乡亲们暂别替张老伯下葬,而以生石灰和香油暂是保存,究竟摔死还是打死,大人们一探可知!"
  张女则泣不成声,跪泣道:"还请两位大人作主!"
  张松林:"你起来吧,一切自有本府作主。阿满母子之死和张家老汉身亡,本督已派人前去探查了,若不相信你们,我又怎会不在大堂公开提审,而把你四人单独召来问话。"
  张女:"多谢提督大人!"
  张松林:"你们也别谢我。张某辖下出此等不法之事,张某理该自责才是。唉!虚云老和尚名满天下,那崇凡身为迦叶道场一山之主,竟然不闻不知,可叹可悲啊!"  
  转向李福兴,又道:"李军门,你看此事──?"
  李福兴肃然道:"李某也是历代礼佛之家出身,提督便把此事交由属下去办吧!"
  张松林点点头:"要快!那张结巴凶悍狡黠,不知还会闹出什么乱子呢!"
  李福兴立起身,抱拳道:"属下这就赶住宾川。"
  张松林想了想:"也好。见了虚云和尚,务请他来大理一趟,以遂张某景仰之情。"
  李福林:"是。"
  言罢离去。
  无尘忙道:"张提督,我……"
  张松林摇手止住无尘,道:"你们先在本府安心歇息几天。一切饮食,我自会着人料理的。何况张某也是崇佛之人,还想乘机与二位法师多亲近亲近呢。"
  转对张女和那村民续道:"至于你们,此案尚未了结,未等李军门回来便一走了之,沉冤未洗,只怕也是有些不合适,对吗?"
  崇法看看其余三人,合什道:"如此有劳张施主提督大人了。"

  梦灵从外间采得野果回来,问虚云:无尘师父他们一去好多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虚云:"既有崇法师同行,当不至有何不测,你不是也听乡亲们说过,执掌大理府的张提督松林和李军门福兴,皆是与我佛有缘之人么?"
  梦灵道:"那可难说,就说那崇凡吧,他披度出家不会少于二十年,算与佛够有缘了吧,还不照样无恶不作!"
  虚云:"梦灵,你怎么这么说话?"
  梦灵:"见的多了,说法就不稀奇了。别的不说,就说当晚吧,若非崇法师父及时赶来,你被他们一把火给烧死了,那你的弘法大愿和与佛的不解之缘,岂非一样化骨扬灰了?"
  虚云正视梦灵:"佛说万事万物均有因果。崇法师不是因缘而来了么?"
  梦灵:"反正……我说不过你,但总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
  虚云:"有何不对?"
  梦灵:"比如说崇凡和张结巴……咦?外面好象有人来了!"

  梦灵走出木棚,迎面便见一身戒装的李福兴和四个马弁。梦灵大奇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李福兴挥身止住卫兵,独自上前,合什问道:"敢问小师父,虚云大和尚可是住在这里?"
  梦灵:"你们找他干什么?"
  李福兴:"烦劳小师父,禀报一声,就说大理军门李福兴求见虚云大和尚。"
  梦灵:"你就是李军门?但我可不是小师父,对了,无尘师父和崇法法师他们,不是到大理找你们去了吗?现在他们怎么样了?他怎么又会到这儿?"
  李福兴尚未回答话,虚云已步出木棚,合什道:"阿弥陀佛!李施主请进屋说话。"

  张松林轻叩门扉,无尘迅速开了门,见是提督,急忙道:"大人?!"
  崇法也赶上前来,合什道:"阿弥陀佛,张提督日理万机,有事传唤一声也就是了,何须亲自登门。"
  张松林对卫兵道:"你俩分头去把那告状的两位村民叫来,我有话要告诉他们。"
  又对无尘和崇法笑道:"二位法师交相将门堵上,可是不让下官入内么?哈哈!"
  无尘和崇法连忙闪朝一边,口中道:"岂敢岂敢!大人快请进来!"
  张松林进屋落座,崇法正忙倒茶。张女和那村民已一前一后急奔而至,进屋便给张松林叩拜:"大人……!"
  张松林忙令二人起身,道:"本府今日前来,是为你们暂且安心。昨夜接李军门快马来报,称一切均已查实,张结巴与崇凡等一悍匪恶僧,已被悉数下入大狱。宾川县令,也已革职听用……"
  无尘急道:"那……那虚云师父呢?"
  张松林:"虚云老人一心事佛,不理俗务,幸得李军门三顾茅庐,方才……"
  无尘:"他答应到大理来啦?"
  张松林笑道:"李军门连哄带蒙,说什么狱中一僧俗,只等着洗心革面脱离苦海,虚老又怎能不来,哈哈!这个李军门,到时看他如何向虚老交待!"
  无尘大喜道:"那太好了!至于虚云师父那儿,我们会替李军门他说的。"
  张松林:"是我令李军门务必请虚老到此,本府自然也难脱干系,不过这倒也好办,本府就来个顺水推舟,将那一干人犯悉数交给虚老发落也就是了,哈哈哈哈!"
  崇法:"阿弥陀佛!"

  李福兴骑着高头大马率先引路,卫兵簇拥着虚云和梦灵来到大理。张松林、无尘、崇法、张女等成千上万官绅富贾黎民百姓已在城门恭迎。
  虚云吓了一跳,对李福兴说:"李军门,不是说好静静入城的么,怎么劳动了这么多人?"
  李福兴也自纳罕:"我也不知道啊。"
  张松林已率无尘等人匆忙上前,伏拜道:"下官张松林参见虚云大师!"
  众百姓也纷纷拜伏在路边。
  虚云忙道:"张提督快快请起。"
  扶起张松林环视四周,惶恐道:"虚云何德何能,竟敢……唉!"
  张松林忙道:"这不是我令他们来的,而是百姓自愿,下官也没办法。"
  无尘帮腔道:"师父,张大人所言是真。只因这大理人人崇佛,多有到鸡山拜香受辱者,咱们这官司一打,闹得沸沸扬扬,所以……所以就有这么多人来接你老人家了。"
  虚云无奈,只有合什不迭,随张松林李福兴等步入城门。

  张松林与李福兴大设素宴供奉虚云,无尘、梦灵、崇法、张女等均在座自不必提,凡大量官商秀士,无不欣喜作陪,倒弄得虚云大为不安,道:"光绪十五年,贫僧入藏时曾途经贵府,也曾到过崇圣寺拜香礼佛,深知其道风谨严,至为感佩。"
  张松林大喜道:"那可就太好了!一待此间事了,就请虚老……"
  虚云忙打断他的话,道:"阿弥陀佛!贫僧定力肤浅,不惯喧嚣,唯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张大人李大人可否应允?"
  张松林:"虚老言重了。但有所命,下官无不遵从。"
  虚云:"那可就多谢了。贫僧之意,是想此宴散后,前往崇圣古蓝挂单。"
  张松林一愣:"可是下官已为虚老备下了下榻之所……"
  李福兴一拉张松林衣角,站起身道:"虚老之命,下官等岂敢不遵。只是……下官也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虚老勿要推辞才好。"
  虚云:"李大人请讲。"
  李福兴:"我大理古称佛国,无人不喜礼佛从善,唯今世风日下,虽拜佛却不明佛理者所在多多。虚老若住锡崇圣古刹,还望大开法门,登堂开示,以固我百姓崇佛之心,不知虚老可否应允?"
  虚云:"众善奉行,弘法利生,本是我辈毕生所愿,唯恐贫僧道薄德浅……"
  张松林肃然道:"虚老勿须过谦,年前随太后御驾西行,方便说法,又祈雪消灾,利济苍生,已为天下所共仰。若虚老你道薄德浅,那"高僧"二字,天下又有何人堪予担当!"
  虚云:"大人如此谬赞,贫僧若再推诿,那便是执迷矫情了。"
  李福兴大喜,与张松林对视一眼,合什道:"多谢虚老慈悲!下官与张大人,就代大理百姓感激谢恩了。"
  虚云:"二位大人勿须多礼。官府中事,贫僧原本不宜多言。只是这位女施主之父不幸西归,却因为救贫僧而起,不知──?"
  张松林整色点头,以目光示意一容貌憨厚的中年汉子站起来,道:"正要与虚老讨教此事,这位是宾川新到的彭县令。"
  虚云忙起身合什:"阿弥陀佛!彭县令。"
  彭县令合什还礼:"虚老,下官初到,还望多多赐教。"
  张松林道:"都请别多礼啦,往后多多亲近就是了。"
  面色一肃,又道:"前县令已被解往省府,听由李协统根源大人发落。而那一干恶僧悍匪,目前仍下在狱中,如何发落,还请虚老示下。"
  虚云慌道:"阿弥陀佛!贫僧乃出家之人,怎敢妄断公案,只是……"
  张松林:"虚老有话直说不妨。"
  虚云:"逝者已矣,虚云愿行法会,祈求张老施主和阿满母子往生西天,至于崇凡和张……结巴施主等人,其所造恶业,自有因果报应。我佛慈悲,世上并无不可度化之人,阿弥陀佛!"
  张松林奇道:"依虚老意思,是就此饶了他们?"
  虚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贫僧只不愿众生多造杀孽而已。"
  张女忽冲虚云跪下,泣道:"大师!家父他……他……"
  虚云扶起张女,茫然道:"阿弥陀佛!贫僧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啊。"
  张松林沉吟道:"虽说佛门慈悲戒杀,但国有国法,杀人偿命,也是天经地义。这……"
  李福兴忽道:"张大人,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下官在宾川曾亲自验尸审讯,张老汉之死,实因那一棒一刀所致,不杀那二人,实在不足以平民愤。至于其余从犯,不知──"
  张松林点点头,道:"也好!那就有劳虚老多多费神点拔教化了,若他们再不悔过,那可就国法难容了。"
  虚云:"两位大人如此体恤慈悲,实乃我佛门之幸,请受贫僧一拜。"
  言罢便欲葡匐行礼,吓得张、李二人大惊,双双跃前扶起,道:"虚老如此,岂不折我二人福寿么!"

  虚云在讲堂讲经,听从云集,崇法与无尘在鸡足山指挥民工和泥筑墙,修建道场。

  虚云扶起张松林和李福兴。
  梦灵奉上茶后,退立虚云身侧。
  虚云道:"虚云虽十分感激两位大人的拳拳盛意,但贫僧实在不能留居此间。"
  张松林道:"却是为何呢?此间方丈长老众僧及大理城十数万百姓,数月得闻虚老开讲法华经二十八品,俱觉如奉纶音,心仪折服,一致恳请您老住持本寺,以求多获教谕。"
  虚云道:"并非贫僧无礼贡高,实因虚云早有宿愿,盼能在鸡足山广弘佛法,以振迦叶尊者道场。今虽得列位大护法之助,觅得钵盂庵准我开寺,却不知现下如何了,贫僧委实牵挂不下啊。"
  李福兴道:"这个虚老尽可放心,月前得彭县令传讯说,有无尘和崇法法师主持,建寺进展一切均还顺利。崇凡等人得知您老以德报怨救了他们,也都心存感激。还说就连那张结巴,都自己削了光头呢。"
  虚云忧心忡忡地道:"他们不该谢我,应该共谢佛恩才对,剃了光头,并不就算是佛门弟子啊。若蒙两位大人应允,贫僧想这便赶回,开单接众,逐步整治清规,以使祖师道场早现庄严。"
  张松林道:"既是如此,我等岂敢有悖虚老宏愿。只盼再有机缘,能多聆听您老开示,明日一早,下官便派人护送你们回去。"
  虚云道:"阿弥陀佛!二位大人,千万别派人护送了!沿途惊扰乡民,岂不平添虚云罪过。"
  张松林深为感佩,转看李福兴,李福兴也满面恭敬,见张看他,便点了点头。

  月夜。夜深。
  虚云和梦灵上山,遥遥数十丈外便隐隐绰绰可见钵盂庵已修得颇有规模了。
  及至庙中,只见大殿内空空荡荡,唯有一木制贡台,台上灯烛倒也明亮,只是贡台后面并无佛像,只以木牌竖立,上书"本师释迦牟尼佛"……等诸佛菩萨名号依序排列。内中却无一人看守。
  梦灵奇道:"咦?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虚云道:"咱们出去看看。"
  二人踱出山门,见前方不远的一巨石上,隐约有二人打坐。
  梦灵轻扯虚云衣角,指着那两个黑影,轻声道:"师父你看。"
  虚云点点头,也轻声道:"你在这儿别动,我过去看看。"
  梦灵点点头。
  虚云轻轻踱了过去,见是无尘和崇法,便无声无息绕到他俩身后,也自轻轻结跏趺坐。

  虚云无声无息绕到无尘和崇法身后,也自轻轻结跏趺坐。
  躲在暗处的梦灵大觉没趣,绕了过来,问道:"你们干什么呀?"
  虚云淡然道:"看月。"
  无尘、崇法齐声道:"师父你回来啦?"
  梦灵却道:"看月?月在哪儿呀?"
  虚云:"大好霞光。"
  梦灵抬头看看天,天上月亮皎洁,不禁满面迷茫。
  无尘看看梦灵,道:"徒多鱼目真难辨。"
  崇法也道:"休认虹霓是彩霞。"
  虚云道:"光含万象无古今,不属阴阳绝障遮。"
  言毕忽哈哈大笑,声若狮吼龙吟,绵绵不绝。
  无尘和崇法几乎同时开口:"多谢师父开示!"
  虚云兀自大笑不止,亲自弯腰扶起两人,连声道:"好!好!好啊!"
  "好什么好啊!"梦灵嚷起来,"净说些疯话,莫名其妙!"
  虚云看了梦灵一眼,不再多言,只关切地对无尘和崇法说:"天已很晚了,都回去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东方欲晓,虚云、无尘和崇法已在庙外工地漫步。三人指指点点,似在为未来寺宇作蓝图规划。镜头推近时,但听无尘道:"也多亏张提督、李军门和彭县令,每日来参与施工者,总有成百上千,且都是自带了干粮来的。"
  虚云:"阿弥陀佛!功德无量啊!"
  崇法:"那也是虚老你道德感召之功!"
  虚云:"我个人算得了什么,不外寻常和尚一个,究其故,皆因佛恩浩荡啊!"
  见无尘崇法不语,虚云又道:"眼下修庙,还有什么欠缺的吗?"
  无尘:"人手倒是不缺了,只是……唉!现在大殿中空,连塑佛像的经费也还没有。众人虽有心修庙,却是无力捐资……"
  "此地天高僻远,地贫人穷,也在情理之中。"虚云道,"筹款之事,我再另想办法。除此之处,还有什么难处,你们尽可细说。"
  崇法欲言又止。
  虚云:"话无不可对人言,你说吧。"
  崇法:"我辈学佛之人,本不该背后妄议他人是非,自造口孽。只是张结巴……阿弥陀佛……张施主和崇凡法师等人,虽感大师相救之恩,又慑于无尘师父武功了得……"
  无尘连忙道:"崇法师父,你可别折煞我了。"
  虚云老弥开怀,道:"鸡足山有你二人,贫僧可无忧了。"
  又对崇法道:"无尘以往之事,改日你慢慢问他好了。但刚才你的话,好像还未说完呐?"
  崇法:"贫僧是担心,他们虽自削了发,但毕竟多是啸聚山林出身,万一……唉!贫僧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虚云:"不要存分别心,一切自有因果,须知业力不可逆转啊!"
  无尘、崇法恭声道:"阿弥陀佛!"
  三人言谈间来至昨夜无尘、崇法二人趺坐的巨石前,但见此石高九尺,质呈白色,状似坐虎。
  虚云微皱眉道:"此石置于门侧,状若白虎似显不祥……"
  无尘道:"是啊师父,弟子也曾与崇法师议论过,依伽蓝例规,此地最宜作放生池。可我们招了百余名人工,花了三天功夫,也无法将它移动分毫,正不知该如何处置呢。"
  虚云点点头,皱眉仔细绕巨石两圈后,对无尘和崇法道:"现时住在山上的同道尚有多少?"
  崇法:"大约一百多吧。"
  虚云:"你们去挑十八个身强力壮的,让他们午时到此集合,其余的上山砍伐圆木,均需砍碗口粗细、圆滑溜直,截成丈余则可。" 
  无尘:"师父?"
  虚云:"为师自有计较,你们且去吧。"

  数百民工聚在巨石(今云移石)前,窃窃私语。
  虚云早令众僧将巨石一寸一分撬起,将圆木一根根置入石下,一溜儿直排出十余丈外。待正午时分,虚云令十八僧人转到另一侧,各执撬棒寻好支点,抵紧巨石,自己则在一旁闭目趺坐,嘴唇微动,似在祷之伽蓝诵之佛咒。
  突闻虚云暴喝一声:"起!"
  十八僧人一齐用力,恰似有若神助,那巨石微微一颤一移,另一头竟自压到几根早已铺垫好的圆木上。
  虚云又吼一声:"起",众僧又再用力,巨石已完全压上一溜圆木。
  虚云立起身,亲自挥臂上前,令那十八僧丢了撬棒,一齐用力猛推。
  巨石缓缓滚动前移,数百围观者顿时欢声雷动。
  推出四五丈,虚云令暂停,将先前压过的圆木又搬至前面连接铺搭,再行推动。如是者三,巨石已被推离原地二十八丈。
  围观中有学士模样的好事者,竟不知何时已备好笔墨,一跃上前,在巨石上挥毫写下斗大的"云移石"三字。
  众人始则一惊,继而纷纷跪伏于地,黑压压拜成一片,口中"神僧"、"活佛"之声不绝于耳。
  内中崇凡、张结巴等也自目瞪口呆,看看巨石,又看看虚云,惊佩之色难以言表。
  虚云挥袖抹去满头汗水,慌忙道:"列位法师,列为檀越,你们快快请起!此番推动此石,并非……"他的呼声,早被数百人狂热的膜拜淹没。
  虚云无奈,只得一使眼色,率无尘、崇法和梦灵离开。

  一进屋中,无尘便急不可耐地道:"师父!果真是伽蓝神和韦驮菩萨被您老请来助力了么?"
  虚云笑道:"你们说呢?"
  崇法道;"那巨石何止万斤,我们以百人之力,竟三日之功,也难移动分毫,而大师您……大师的神通也真不可思议啊!"
  虚云注视着他二人,缓缓道:"我又有什么神通呢,只不过先前徒众已生畏难心理,我才示之以祈祷伽蓝神加被助持,不过为了坚固他们必成之心。实在说,这也不过是巧用了杠杆原理而已。"  
  梦灵:"这么说,师父你先前又是祷之伽蓝又是诵之佛咒,只不过是做做样子?"
  虚云:"也不能全这么说。俗语有云:人心齐,泰山移。我这也是为方便教化,以坚固众人信心。"
  无尘恍然大悟,道:"既是如此,师父何不行方便,题诗一首,我令人刻于石上……"
  崇法也道:"对啊!这对咱们往后修庙,定有莫大助力。"
  虚云笑道:"既然如此,容我今晚想想,明日写了交给你们就是。"随即又道:"现在庙已修得初具规模了,今日我见前来助我修庙宇之众,只怕并非全都发自愿心,待我下山之后……"
  无尘、崇法一齐惊道:"师父还要走?"
  虚云道:"没有资金,咱们如何修庙塑佛?云南地荒人穷,你们也是亲见了的。我打算远赴南洋募化,以济急需。此间之事,就托付予你们了。对啦,待我走了之后,你们最好每日早晚各抽出半个时辰来,凡坐香讲经,立定规约,传授规戒,重振律仪,对咱们出家人来说,一样都不能少啊。即便对那些并非出于自愿前来参与建寺的人,也可使其发心护助啊。须知修庙建寺,并非一日一夜之功。"
  无尘:"可是……"
  虚云:"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尚在崇圣寺时,我已拟好了本山共住规约,走前我会交给你们的。至于坐香讲经场所,迦叶殿不是一应俱全的么?"
  无尘、崇法点头称是。
  虚云:"现在你们各自去引领民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得静静想想还有何未了之事。"

  无尘、崇法合什退出后,虚云对梦灵道;"你去收拾收拾,咱们这便下山。"
  梦灵:"现在?!"
  虚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莫非你还要等晚上收工后,众人拥到咱们门前看个大热闹么?"
  梦灵点点头:"那也说的是。"

  傍晚,宾川城外。走在前头的梦灵转过头来,对虚云道:"师父,那彭县令见了咱们,准会大吃一惊,不定还会怎么招待咱们呢!"
  虚云:"谁说咱们要去见彭县令?"
  "不找彭县令?"梦灵奇道,"那咱们晚上住哪儿?我可是一钱银子也没有!" 
  虚云:"我也没有。"
  梦灵:"那怎么办?"
  虚云:"不怎么办。天作被,地当床,四壁山涯便是墙,听听涛声,耳边水响,嘿!这种神仙日子,世间又有几人真真能享!"
  梦灵皱眉道:"哼!跟了你真倒霉。你说的什么神仙日子,世界上恐怕只有两种人才会经常遇上。"
  虚云微笑道:"哪两种人?"
  梦灵:"那还用问?咱们都占全了,叫化子和和尚呗!"
  虚云大笑。
  梦灵:"哎?你说,现在谭成……不现在无尘和崇法他们会在做什么呢?"

  无尘和崇法对着案上的笔墨书柬,正自面面相觑。
  崇法:"虚老所定的这些条款规约,精微毫妙,真可称之为重振佛门律仪的传世之宝啊!"
  无尘;"虽然如此,但他这不声不响就走,可算是怎么回事啊!"   
  崇法却又恭恭敬敬捧起一张宣纸,吟了出声来:"'嵯峨怪石挺奇踪,苔藓犹存太古封,天未补完留待我,云看变化欲从龙;移山敢笑愚公拙,听法疑曾虎阜逢,自此八风吹不动,凌霄长伴两三松。钵盂峰拥梵王宫,金色头陀旧有踪,访道敢辞来万里,入山今已度千重;年深岭石痕留藓,月朗池鱼影戏松,俯瞰九州尘外物,天风吹送数声钟!……'啊!好啊!虚老真可谓脱尘绝俗,你看:天未补完留待我,云看变化欲从龙……俯瞰九州法外物,天风吹送数声钟!何等豪情!何等洒脱……"  
  "得了得了,"无尘道,"也别忙着豪情洒脱了,咱们倒是该赶快想个办法,呆会儿众人来求见虚老,咱们该如何交待?"
  "交待?"崇法道,"这不很好交待吗?出家人不打诳语,就说虚老为塑佛像,下山募化去了,不就得了?"
  无尘:"说得倒轻巧,连帮虚老推动巨石那十八名师父,也被工匠们视为十八罗汉下凡,一下午不得安宁呢,何况是师父!咳!有两个师父也真添乱,被人捧着捧着就来劲儿了,愣说推动巨石的时刻,亲眼见了师父头上有一圈光环,环上还站着好几个伽蓝神!又说师父背后站了个金盔金甲的天将,用手中的金刚忤顶着虚老的后背!好家伙,那不摆明了说是韦驮菩萨嘛!反正越说越神,你看这该怎么办?"
  崇法;"这……这倒有些麻烦。"
  无尘:"不是有些麻烦,是大麻烦!"
  崇法想了想,道:"当初佛祖说法四十九年,灭度时却称自己平生未说一字。咱们何不……何不也来个一字不说?"
  无尘沉思片刻,喜道:"这样也好!但咱们也别故弄玄虚蒙人,这样吧──"说着走到案前,提笔写道:"虚云大师为铸佛祖金身,已离山募捐化缘。诸般妙言教化,尽在云移石上。"
  崇法奇道:"无尘师,这是什么意思?"
  无尘笑道:"意思就是,把这条子贴在山门,然后咱俩马上带了凿子錾子锤子,在人们收工之前,把师父的诗镌刻在云移石上。"
  崇法亦自微笑,合什道:"阿弥陀佛。"
  无尘大笑:"当然阿弥陀佛!咱们既未打诳语,而虚老亲笔诗,谁又能说不是玄微妙谛!"

  虚云背着梦灵,艰难跋涉于荒山野岭。路遇一伐薪老者,虚云急上前合什问讯:"敢问施主,这方圆附近,可有歇息之所?"
  那老者过来看了梦灵一眼,不禁惊"啊"了一声。
  虚云急道:"怎么?"
  老者:"你不知道这荒山野岭,瘴毒肆虐,一不小心便会夺人性命么?我看这孩子啊,最多也只剩小半条命了!"
  虚云变色道:"阿弥陀佛。"
  老者:"这孩子中毒已深,我是没法救他了。这么样吧,你们一直朝正南走,不出三里有座小庙,庙里就只有一个和尚,看样子倒也不是坏人,就是脾气古怪得很。如果你们有缘,得他相助,那事情只怕就不难了。"
  虚云:"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指点。"

  寺庙规模很小,山门匾额上的"观音寺"三字也相当沉朽。
  未等虚云叩门,已有一僧将门拉开。
  虚云喜道:"顶礼师父!大教常住挂一单!"
  那僧面无表情,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虚云:"不来相而来,不去相而去?"
  不料那僧听了大为不耐,连声道:"俗!俗不可耐!哼,又是一个大法师!"
  虚云忙道:"法师示训,贫僧受益非浅。讲得禅语机锋犀利,未必修行得道之徒。向以禅机尖锐自炫于世,往往流于执空之魔,反而成为修行之障,是贫僧自落下乘了。"
  那僧看看虚云不言。
  虚云又道:"贫僧来自云南鸡足山,为塑佛金身,意欲前往南洋募化,无奈路径不熟,小徒身染瘴毒沉疴,还望法师慈悲。"
  那僧仍是面无表情说道:"屋也有,食也有,你们自己安歇吧。"不等虚云致谢,已自回庙去了。

  梦灵面色尚呈青紫之色,口不能言,虚云将他安顿在一间小寮房的床上,正欲外出,住持僧忽然来,不声不响递了一大包草药给虚云,道:"你要不想他死在这里,就煎熬了喂他服下。"
  虚云忙道:"多谢法师。"
  那僧却不理不睬,径自离去。

  虚云捡了药罐进屋,刚取火将药煎上,忽闻殿内传来鸣磬之声。

  虚云遁声寻去,却见那僧已然上殿,一切均合礼仪,虚云颔首暗赞,自动上前帮敲铃鼓。
  那僧竟也不闻不问,毫不理会,虚云暗觉纳闷。
  有顷,那僧自顾唱诵忏悔文,声甚悲怆。唱罢忽高声大吼三声"杀!杀!杀!"又向佛像拜了三拜,方才下殿而去。
  虚云深觉诧异──天下哪有如此拜佛的!但那僧不言不睬,虚云也不便问。

  次日上殿,情形亦如昨夜一般。那僧诵经已毕,又高呼"杀"三声,然后向佛礼拜,起身离去。

  虚云大觉蹊跷,缓步相随。

  那僧面色沉重,似有深恨重忧,好在对虚云似无惊诧,沉默无言。跟至其居所,那僧取出荤杂肉食葱蒜之物,自炊自吃,也不唤虚云同吃。虚云也自无言,自去取些井水喝下,趺坐而已。
  那僧注视虚云良久,忽道:"你不吃?"
  虚云合什道:"还请法师鉴谅,贫僧平生从不茹荤。"
  那僧不复多言,却取下一罐不知以何物炖制的浓汤,递给虚云道:"那孩子尚未剃度吧?一望而知他所中瘴毒,乃是极厉害的那种,若无神汤大补,要救其小命难上加难,你看着办吧。"
  虚云接过药罐,合什道:"阿弥陀佛!多谢法师。"
  看着虚云离去,那僧若有所思。

  时已过午,那僧煲了粥来,一言不发放在虚云面前,又去探视梦灵额头,随即眉头紧锁,沉思不语。
  见虚云并不动粥,那僧奇道:"并无葱姜荤蒜,为何你还不食?"
  虚云:"有劳法师了。时已过午,贫僧不敢有违祖训。"
  那僧大奇:"过午不食?当今天下还真有你这样的和尚?"
  虚云:"法师如此谬赞,虚云愧不敢当。"
  "虚云?!"那僧大惊,"你就是那个在西安求得大雪为民消灾的虚云长老啊!小僧定如,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言罢慌忙下拜,续道:"虚老,你不是在鸡足山重振迦叶道场吗?怎么会到了如此蛮荒之地?"
  虚云扶起定如,道:"法师勿须多礼!所谓祈雪之事,不过机缘巧合而已。此番途经此地,我正是要到南洋前去募化重修鸡足山的。"
  定如大喜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多年来弟子在此地祷画为生,衣食不缺,也还略有积蓄,待我供奉些盘缠路费,也权当是捐助修庙吧!"
  虚云连忙道:"如此功德,老衲不知如何谢忱才好!"
  定如:"虚老千万别如此说。早年与弟子同来南洋的大施主高万邦居士,一家信佛甚虔,交游也是甚广,待我拍个电报给他接您,必能襄助您老募化。"
  虚云:"得你等如此助持,实乃我佛门之幸!"
  定如:"虚老如此说,那是令小僧惭愧无地了。小僧在此十多年,过路的僧人,个个装模作样摆出大法师架子,大呼小叫颐气指使,我都看得烦了,故此一概不理不睬。若非月前高居士前来,说听闻大理鸡足山来了个圆融谦合与众不同的高僧,让我有空不妨前去朝礼参拜,我还……唉!虽然惭愧无状,莫非缘法!"
  虚云:"我佛慈悲,讲的最是缘之一字。听法师一席之言,可谓深得缘法三味。唯令贫衲不解者,法师每日上堂礼佛之前,为何均要先喝三声'杀'呢?"
  定如沉默半响方道:"好叫虚老得知,我本原藉宝庆,幼随父到滇赴任,后家父受人陷害,客死于此异乡。我无可依靠,就出了家。后来巧遇高万邦居士,经香港辗转星州至此。途中饱受西洋鬼子虐待,令我含恨终生。后又见洋鬼子侵我中华,贪得无厌,故尔深恨洋人入骨。偏我又无力去杀洋人,心里更恨!除了每日拜佛喊杀鬼子,我又有何办法呢!"
  虚云叹道:"八国联军攻陷京城之时,贫僧正巧在京,凡其奸杀掳掠之兽行,贫衲也有目睹耳闻,无不疾首痛心。然而佛陀戒杀,你我均知。洋人侵我中华荼毒苍生,是他们自种恶因,必获果报。我们佛徒,实不宜咒口念心生杀心。若生杀心则虽无杀人之实,却已有杀人之恶念了啊!"
  定如:"虚老!道理虽知,但心头之恨,实在是难消啊!"
  虚云:"阿弥陀佛!佛陀有教,怨亲平等!我等佛徒,既奉行了佛陀之大慈悲,就应对于仇怨敌人亦一样慈悲为怀。若此等'怨结'不解,将成毒蛇恶兽,自害心灵,法师不可不慎啊!"
  定如:"虚老,经您这一说,我心已明白得多了,只是一口咽气仍难即消。今我心头忽有一念,不知宣之于口,有否亵渎了诸佛菩萨?"
  虚云:"但说不妨。"
  定如:"在此深山修庙拜佛念杀,我也并非为收香灯油钱……"
  "阿弥陀佛!"虚云突然截口道,"贫衲明白施主的意思了。"
  定如奇道:"施主,你知我想还俗?"
  虚云:"心系一念,众善奉行,在家出家,有何分别。正如方才你所说的高万邦居士,他虽未披挂剃度,但其所行弘法利生之举,又岂非奉大行菩萨道者堪能与为呢!"
  定如大喜道:"如此说来,我也不必每日拜佛念杀了。"
  虚云道:"善哉!善哉!勿有杀机,念佛又有何妨。"
  定如忽皱眉道:"虚老,此次您是急于募化修寺,非比寻常,所以……"
  虚云:"所以你想将梦灵留于此处静养?"
  "虚老真乃神人,无所不知。"定如脱口道。随即又道:"他所中的桃花瘴毒,乃是南疆最毒的一种。若无一年半载大补静养,纵然保住性命,大脑也会极度受损,危其终身。"
  虚云:"贫僧早年也曾略习医道,却对南疆瘴毒无所涉及。梦灵既得施主如此呵护,贫衲委实感激不尽!"

  梦灵悠悠转醒,见屋内陈设大异其趣,不觉大奇。微微一动身,发觉浑身无力,这一惊非同小可。
  定如端药进来,见其苏醒,大喜过望,道:"你终于醒了?"
  梦灵奇道:"虚……虚云师父呢?你又是谁?"
  "虚云长老他走了。"定如道,"我是专门留下来看顾你的。"
  "走……走了?"梦灵道,"他怎么可以……可以撇下我自己走呢?"
  定如:"你在途中中了剧毒,没个一年半载难以疗治痊愈,而虚老为修庙急于募化,故而暂将你留于此间……"
  梦灵:"他这一去需要多久?"
  定如:"那就难说得紧了。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两三个月总是要的。"
  "两三个月?"梦灵大急道,"我……我……"
  定如眉头微皱:"你在此昏迷不醒,可知今天是第几日了吗?"
  梦灵:"几日?"
  定如:"已经是第十七日了。"
  梦灵大惊:"十七日?"
  定如:"所以虚老离开此间,也快近半月了。行前他令你在此地静静疗伤,等他回来。"
  梦灵:"为什么要听你的,我不会自己赶往南洋去找他吗?"
  定如:"虚老说你难缠,果然难缠得紧。这样吧,你只要自己能起床,离开此屋三步,我便不再阻拦于你。"
  "真的?"梦灵喜道。挣扎着起了床,但未离开床沿三步,便已一头栽倒。定如摇摇头,重又将他扶回床上。

  阳光三月,梦灵病已大好。此时年已十五的他,独坐清风松石间,愀然不乐。
  定如持信赶来,道:"到处找你不到,却在此观风赏石。"
  梦灵苦笑;"哪有此等心思。"
  定如递过信:"既如此,给你一济灵丹妙药如何?"
  梦灵一看熟悉的封面字迹,果然喜形于色:"师父终于又有信了!"急急拆开信封,匆匆阅了一遍,面色忧喜莫定。
  定如;"怎么啦?"
  梦灵;"师父现在福建鼓山,大约一时半截,也难回滇。无论如何,我都该先回鸡足山了。"
  定如:"究竟怎么回事?"
  梦灵递过信:"你自己看吧。"

  无尘、崇法端坐屋内,听梦灵述毕年余行程。崇法感慨道:"虚老愿大悲深,坚忍苦行,南洋炎热酷暑,竟不顾色身,先后在南洋太平寺、极乐寺、青云亭和灵山寺开讲《阿弥陀经》、《法华经》、《药师经》和《楞伽经》,广施法雨,普渡教化,前后皈依者达十数万人,足令我后学晚辈汗颜。"
  梦灵:"这些话咱们心知肚明,也就不用再多说了。现在要紧的是,咱们如何好好使用师父传回的这张汇票,建寺修庙,铺路搭桥,也不负师父一番苦心。"
  无尘:"这你倒不用担心,尚在你们下山前夜,师父已规划好了蓝图。"
  梦灵:"这倒也好,省却了咱们不少麻烦。只是我尚不懂,去年冬师父有函给我,仅匆匆数言,说滇省全体僧众去电,谓政府将提寺产,全国佛教会的寄禅大师等亦有电约,请速回国共图挽救。师父就这样去了上海北京,否则早就该回来了。你们给他至电,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无尘神往道:"当年师父以一得道高僧身份,竟然跟随帝后扈跸西行。别说我等,纵是佛门同道,又有几人知其苦心!"
  梦灵:"你越说我可就越糊涂了。"
  无尘:"当今中华,飘摇风雨,尚能维持此大厦欲欲不坠者,除慈禧外尚有何人。今虚云携寄禅、谛闲等大法师赴京,得肃亲王及诸内务府大臣相助,经帝后开恩,已求得上谕,先前各省上书提取寺产之事均作罢论了。"
  见梦灵兀自不甚明了,崇法又道:"也就是说,虚老所倡导的农禅家风,咱们自种之粮,也可不必再交租纳税了。"
  梦灵点点头:"交租纳税?简直岂有此理!"
  崇法:"所以说虚老他功德无量啊!"
  无尘:"更有甚者,云南古称佛国,却迄今尚无《藏经》一部,现经师父恳请,已得圣上朱批,颁得《龙藏》一部,供我迦叶道场永远供奉。"
  "《龙藏》?"梦灵道,"那很重要么?为何要皇上朱批?"
  无尘、崇法相视大笑。
  梦灵不悦,道:"皇帝给的东西,一定是重得很的,不知师父他如何带回。"

  三人正谈论间,忽有一僧匆匆跑来,尚未进屋,便已张惶惊叫:"无尘师父!崇法师父!大事不好了!"
  无尘:"有何大事,进来再说。"
  那僧恭敬入内,道:"是圆福圆礼二位师兄,在大理被官府给逮起来了。"
  无尘皱眉道:"又是他俩!这样吧,你去把崇凡师父和张结巴施主给请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听师兄们说,"那僧道,"崇凡师父、张施主和圆义师兄,他们天还未亮便下山了,不知去向。"
  "有这等事?"崇法奇道,"方才你说大事不好,又是指的什么事呢?"
  "是……是……"那僧大窘道,"是彭县令已接号令,亲率兵卒来到山下,要捉拿二位师父到衙门提审。"
  "提审?!"无尘大惊道,"我等在此修寺建庙,并未有违法度,却如何……对了,年余来彭县令助缘甚多,他为何又不亲自前来?"
  "唉!"那僧道,"都是圆福圆礼二位师兄惹的祸。此次别说彭县令,纵是大理府的张提督和李军门,均是莫可若何了。"
  无尘:"他们惹了什么祸,究竟又得罪了谁?"
  那僧:"他们惹的祸,小僧实在难以启齿。反正据说现在整个大理城,无人不知我鸡山和尚在那儿嫖娼宿妓,为争风吃醋,还打了个头破血流,被军卒拿了个正着。而他们所得罪之人,竟然是曾在德国陆军留学返国的少壮派将领、云南的新军统领李根源将军。"
  "怎么?!"崇法大骇道,"李协统他到了大理?"
  "这倒未曾听彭县令说,"那僧道,"只听说其副官十数日前便已到了大理,并曾亲自提审了圆礼圆福二位师兄。"
  无尘拍案怒道:"佛门败类!你还口称他们为师兄!"
  那僧瞠目不语。
  无尘轻叹一声,道:"这也怪你不得。其实初到鸡山之日,我便……唉!"
  崇法也道:"当日虚老以德报怨,救了他们出狱,贫僧就已料到……唉!不说也罢,前缘虽不可逆转,但因果循环,总是报应不爽的。"  
  梦灵忽道:"依彭县令口气,那李将军对鸡足山将会如何?"
  那僧道:"据张提督转告,当日那孙副官提审圆福圆礼时,曾有如此问话'你等乃社会寄生之虫,我老早有心铲除,此番既然下山作怪,休怪大帅到日,我即请兵亲往鸡山,蹋平庙宇,捕尽僧尼,一概法办!'"
  崇法与无尘对视一眼,缓缓道:"想我千秋道场,名蓝古刹,在虚老到此之前,僧众大多不守清规,恶因自造,合当有此一劫。但我深信,劫难之后,必将万象更新。无尘师兄,请受崇法一拜!"
  无尘大惊,连忙扶起崇法:"崇法师,你这是为何?!"     
  崇法:"如若大兵压境,玉石俱焚,我鸡足山可就真堕万劫不复之境了。现合山上下,僧尼千余,唯有尽数托付师兄了。以我山之广,善自隐身,只怕也不算难。"
  无尘:"那你?"
  崇法:"满身污尘气,一付臭皮囊。李大帅也好,孙副官也罢,任取任予,崇法一人足矣。"
  无尘:"既是一付自皮囊,那么此番你去我去,也就不用争了。对这鸡足山大小路径,你可是比我熟识得多啊!"
  崇法:"可是?" 
  无尘截口道:"此番遭劫,贫僧有三事不解:一者,自虚老定下清规后,这是第一遭有僧下山嫖宿斗殴;二者,此事为何正发生在孙副官到大理巡视之时;第三,崇凡师等三人不告而别,也委实令人不解。"  
  崇法:"无尘师的意思是?"
  无尘:"佛门有狮吼龙吟之说。贫僧略通武功未尝也不是一种方便。"
  崇法点点头,但来报讯那僧急道:"可彭县令是指明要两位法师同去。"
  "那好办,"梦灵道,"我与无尘师父同去,想必他也可交差了。"

  彭县令被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却一动也不敢动。
  孙副官冷森森地道:"我叫你带的人呢?!"
  彭县令:"卑职原本是把人带来了的,他们说有点小事,让卑职在府衙门口稍等一会,就……唉!下官以为出家人是不打诳语的……"
  "又喝又嫖还斗殴!"孙副官怒道,"你竟还以为他们不打诳语!哼!"突然转头向外,高声道:"张团长!"
  一校官闪身进来,双靴一碰,敬礼道:"下官在!"
  孙副官阴沉着脸:"立即召集你全团人马,这便随本官开赴鸡足山!哼!我倒要看看,鸡足山上的和尚究竟有几颗脑袋!"
  张团长应声退出。
  大理军门李福兴骇异道:"孙……孙长官,此事非同小可,是不是等明日大帅到了再……再作定夺?"
  孙副官冷冷道:"本官所行,一切自有担待!咦?张提督呢?"
  李福兴亦自奇道:"方才还在此间,怎么……"
  孙副官:"传我将令:明日你二人出城十里迎接大帅,并禀告因事急迫,本官先率三团官兵赴鸡足山了。不得有误!"
  李福兴:"是"。
  孙副官对彭县令:"至于你,若不将那二人找到,那也就别再回宾川了!"
  彭县令骇然道:"卑职遵命!卑职遵命!"
  孙副官冷哼而出。李福兴和彭县令苦脸相对。

  大理提督张松林在死囚牢外焦急踱步,对卫兵递上的香烟不理不睬,不时掏出怀表看看。

  死囚室内,无尘和梦灵又气又愤,另一端倚墙半躺半卧的圆福圆礼却面如死灰。
  梦灵愤愤道:"事已至此,鸡足山遭难自不必说,只怕佛菩萨也救你们不得了!"
  圆福绝望道:"崇凡、张结巴和圆礼,果真弃山而逃了么?"
  无尘:"张提督冒丢官杀头之险放我们进来,还有心思骗你们吗?"
  圆礼忽大骂道:"他妈的!都是上了崇凡那老秃贼和张结巴的当。说好了一旦逼走虚云,就让我们各为一寺之主。并说事发后,一定会倾全山之力来救我俩的!"
  无尘皱眉道:"究竟怎么回事?"
  圆福:"你以为那令我师兄弟俩犯戒相搏的婊子是谁?她就是崇凡原来的姘头,后被虚云老和尚逐下山后,到大理城做了窑姐的马樱花呀!"
  无尘:"马樱花!"
  圆福:"除她还有谁!那张结巴和崇凡给了我和圆礼圆义共四百两银子,每人一百,另有一百是给马樱花的。哼!凭马樱花那德性,当然就是一拍即合啦!然后我和圆礼打得热火朝天时,圆义就跑去报了军卒,一绳子就把我们绑了来啦。"
  圆礼长叹一声道:"头审过堂,是张松林张提督主审,似乎还稍稍客气些,我们就照崇凡事先吩咐,一口咬定我们鸡足山几百年来都是如此风气的,就是皇帝封了来管本山的虚云和尚,也自不能免俗,还从北京带了个姘头来……"
  无尘大怒:"胡说八道!"
  圆福:"正因为是胡说八道,咱们才死劫难逃呀!你们可还曾记得,虚云和尚你们一行四人初到宾川当晚,我师兄弟二人与你们中的那位女施主打过一架?"
  梦灵:"那是幽莲姐姐。"
  圆福:"是谁并不要紧,反正后来也不见了。但要命的是,当晚被店小二劝走并让位给你们的那位书生,正是日前第二次过堂时主审咱们的人!"
  无尘大惊:"什么?!"
  圆福绝望自嘲:"正可谓事世无常,人家现在可是滇军统领李根源大帅的副官了,连张提督李军门在他面前也毕恭毕敬呢!"
  无尘和梦灵良久做声不得。

  鸡足山悉檀寺。
  孙副官将一大叠报纸呈给李根源。其中有泰文报、中文报和英文报
  。李根源奇道:"这是什么?"
  孙副官:"下官也不知虚云老和尚究竟在闹什么玄虚,报上只说他上月押运《龙藏》和玉卧佛途经泰国曼谷时,一日讲经,忽然入定,一连九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惊动了朝野上下乃至整个东南亚。"
  李根源皱眉翻阅报纸,一行行醒目大字跃入眼内(其中英、泰文叠印中文字幕)──
  《中华圣僧虚云老和尚在龙泉寺三昧禅定万人朝拜!》
  《虚云入定第三天,龙泉寺万人参拜!》
  《虚云入定第五天,创造奇迹!》
  《虚云入定七天,空前奇迹,十万人日夜守候龙泉寺》
  《虚云禅定进入第九天,空前奇迹,御医证实仍有微息》
  ………
  翻到最后一张,李根源忽然怔住,看着报上一巨幅照片发呆──照片上,白发白须的虚云居中,左侧是一位身披红色罩金色大袈裟、戴宝冠的僧人,右侧则是身穿全套白色西洋大元帅军服、头戴金边白色军帽,英气勃发的中年人和一位身穿泰族礼裙,全身金银两色,钻石后冠闪亮,肩后披拖着银色曳地披肩的绝色女子。那"元帅"和女子俱是双手合什,状极恭谦。
  孙副官奇道:"大帅──?"
  李根源恍若梦醒,指着那"元帅"道:"这人很了不起,既精通我华语,又通晓西洋六国文字,与我在德国有数面之缘。"
  孙副官忙道:"他正是当今泰王拉玛六世。"
  李根源"哦"了一声,道:"他做了泰王啦?当初倒只说是王室成员。"
  孙副官指着另两位道:"这位是王后,这一位却是僧王。在泰国,僧王的地位比国王还要尊崇的。"
  李根源良久不语,随后指着两段加了黑体的文字说:"孙副官,你把这两段泰文译来听听。"
  孙副官接过报纸,译道:"虚老说:佛陀为方便说法而将一乘分大小二乘作为譬喻,不幸后人将北传中国的佛法指为大乘,而把南传的佛法指为小乘。导致不少中国佛徒看不起南传之小乘,而南洋佛徒也轻视北传大乘,指之为好高骛远不务实际……这另一段是:僧王说:极是极是,大乘小乘本无分别,佛法只有一乘!世人执着字面,未解佛陀方便譬喻,便徒分南北大小,其实北传亦从修身入手,南传亦慈悲济度众生,岂有分别……"
  李极源一挥手,道:"哼!若真能从修身养性入手,不去滋事生非,本帅又如何会来拆庙毁寺,真是一派胡言!"
  孙副官:"属下率兵来时,竟是一座空山,并无一清静修身之僧,一怒之下,方令毁去鸡足天王铜像及其佛殿和诸大殿的。"
  李根源:"但咱们总不能这么空耗着吧,不知虚云和尚几时回来?"
  一语方了,忽有卫兵来报:"大帅,虚云和尚求见。"
  李根源一愣:"来了多少人?"
  卫兵:"求见大帅的,就虚云一人。另有宾川彭县令与几个和尚,却指名要求拜见孙长官。"
  李根源与孙副官对视一眼,均微微点了点,后者旋即离去。李根源对卫兵:"传他进来。"

  孙副官向守卫兵士还礼后昂然进屋,却见地上摆着崇凡和圆义两具尸首不觉微微一惊,目光直射彭县令。
  彭县令惊惧不敢直视,道:"这位是无尘法师,这位是虚云的长随梦灵,而这位,却是大理府衙的验尸官。至于这两位已被打入死囚的圆福圆礼,是孙长官已提审过了的……"
  孙副官冷冷道:"那你还带他们出来见我?!"
  彭县令慌忙道:"孙长官,容卑职细细禀告。"

  李根源傲慢地背对殿门,听到虚云的脚步声也不转身,只冷冷道:"你就是那个虚云?!"
  虚云白发飘飘,白须长垂,安祥立于门口,合什道:"正是贱号。"
  "我正要抓你,你竟敢自己送上门来,"李根源道:"你真不怕死吗?"
  虚云:"并非不怕死,贫僧仅一平常和尚而已。"
  李根源:"和尚又如何?"
  虚云:"大帅可曾听说过,天下不怕死的和尚,所在多多?"
  李根源缓缓转过身,见虚云安祥镇定,气宇不凡,不禁暗中微一点头,道:"你有几条命?"
  虚云:"大帅,虚云命仅一条,今日冒死来见,只为请大帅立刻停止拆寺毁佛,若大师应允,则虚云又何惜以一风烛残命而殉佛。"
  李根源霍地拔出手枪:"你谅我真不敢杀你?你不怕我?!"
  虚云:"大帅要杀虚云容易,要使贫僧畏惧,则无可能。"
  李根源又盯视虚云良久,收了手枪,道:"好,我先不杀你,而要让你死而无怨。你口口声声要殉佛,又要我别毁佛寺,我且问你,佛教有何益处?"
  虚云:"圣人设教,总以济世利民,语其初基,则为善去恶。自古政教并行,政以齐民,教以化民。佛教教人治心,心正则万物安宁,而天下得以安宁。"
  李根源:"算你能言善辩。我再问你,佛教既为治心,却空费钱财要这些泥木佛像何用?"
  虚云:"佛言法相,相以表法,不以相表,于法不张。雕塑佛像,乃是借此以表佛之庄严慈悲,令人见而生敬仰之心亦生敬畏。人心若无敬畏,则无恶不作,祸乱自成。即以俗世而言,尼山塑圣,丁兰刻木,中国各宗族祠堂,以及西洋各国铜像,亦不过是令人见而生敬信而已。"
  李根源面色稍霁:"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但你鸡山和尚,为何不从善清修,自度度人,却跑到山下做出无耻之事?"
  虚云:"和尚是通称,有圣凡之别。不能见一二不肖便殃及众。正如偶见一二不肖秀才,便骂孔孟之道。即使是大帅所统众兵,虽军纪严明,恐非也都全是良善之辈。海不弃鱼虾,所以为大,佛法以性为海,无所不容。僧秉佛化,护持三宝,潜移默化,其用弥彰,并非全是废物。至于那在大理城作孽招祸之二僧,已经张提督严审察明,正所谓业力不可逆转,此时正向孙副长官细细供述,个中情由,大帅定将知底知根。"
  李根源:"如此说来,倒是本帅错怪你了。你先请坐。卫兵,上茶!"
  卫兵上茶后,李根源与虚云对坐,自取茶盅饮了一口后,李根源又道:"佛教讲什么因果轮回,颇与迷信鬼神相通,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虚云:"佛教与迷信,那是绝不同日而语的……"

  另一殿内,圆福圆礼跪伏在孙副官前,竟然也有视死如归之状。
  孙副官厉声道:"圆福圆礼!本官最后再问你们一遍,当日所供及方才所言,究竟哪次是真哪次是假?!"
  圆福惨笑道:"此时既已存必死之心,又何必再说假话。"
  圆礼则指着崇凡尸首道:"若非因他,我们早随虚老改邪归正,又怎会招来今日自取其辱堕落地狱之苦!唉,长官也勿须再多问了,今日咱们所言,句句是真,这一切皆是因果业报啊!"
  孙副官点点头,问那验尸官:"那二僧果然是因自相残杀而亡的么?"
  验尸官:"回长官,一切均已查明无误。"
  孙副官:"那好。来人!"
  二位士兵一跃而入,立正行礼:"长官!"
  孙副官:"先把二位犯僧带下,立即去请大帅,就说本官有万分紧急之事需与大帅面谈,请暂且善待虚云老和尚,千万别再铸成大错才好!"
  二卫兵:"是!长官。"押圆福圆礼下。
  孙副官又对无尘等人道:"你们也请先退下吧,待与大帅商议后,自会给你们一个交待的。"

  虚云、李根源和孙副官同茶,俨然相谈甚欢。只听虚云道:"……这原是宇宙中的自然法则,凡事都有去必有来、往复不绝的,就好比打回力球一般,用多少力投出去,就会有多大力反弹回来。因果循环与轮回,有何不科学,又怎能称之为迷信呢?"
  李根源面色倏变,忽然跪下顶礼,吓得孙副官和一旁侍茶的二卫兵也慌忙跪下。
  虚云忙扶李根源,慈祥道;"大帅快快请起!既已明白,足见大帅善根深厚,非比寻常,如此大礼,贫僧如何敢当。"
  李根源起身恭敬坐下,道:"虚老!弟子只因留过洋,学了些皮毛科学,未知宇宙深理,故此妄自毁佛!如今听了您老教诲开示,自觉无地自容,还望虚老慈悲,让弟子皈依座前学佛,大帅之称,万望勿再提及了。" 
  孙副官惶急道:"听闻虚云大师开示,孙某也知佛法广大了,但我已经拆庙毁寺,罪孽深重,却又如之奈何?"
  李根源不知如何作答,看向虚云,虚云道:"此一时风气使然,并非某人之过。但愿往后能助扶保护,便是莫大功德了。"
  李根源道;"弟子从报上得知,本山钵盂庵迎祥寺已被当今圣上加赠名护国祝圣禅寺,还钦赐了《龙藏》和銮驾全副,虚老并被钦命为方丈,获御赐紫衣钵具、钦锡玉印及锡杖如意,加封佛慈洪法大师之号,不知此时──?"
  虚云:"所有上谕、《龙藏》及仰光高万邦居士礼请相赠的玉卧佛一尊,此时均在大理……"
  李根源急道:"那怎么可以!孙副官,你立即着人前去请来!"
  孙副官:"是!"领命而去。
  虚云:"阿弥陀佛!"

  霞光中,李根源亲执马辔,率先引路,梦灵、无尘及众卫兵押圆福圆礼后随,一行人下祝圣寺来。
  寺内异常冷清,李根源问无尘:"无尘师,听说全山上下共有僧尼近千,怎的不见一人?"
  无尘合什道:"就在孙副帅率兵上山之前,全都进山躲起来了。"  
  "啊?"李根源道:"真是罪过!这样吧,我这就令官兵们出去把所有师父给礼请回来。"
  虚云微笑道:"鸡足山方圆百里,如何去找?何况,未知咱们已冰释前隙,他们避之惟恐不及,又如何礼请?"
  李根源一愣:"那这──?"
  虚云又自一笑,对李根源说:"你随我来。"
  两名卫兵欲跟上前,被李根源喝止,独自一人随虚云上了钟楼。虚云道:"你不妨撞击此钟试试。依照山规,都是由此召集门徒的。"

  一山洞内,听得钟声传来,一僧喜道:"莫非是虚老他们回来了?"
  崇法止住那僧,皱眉又听三响,道:"此钟非我辈中人所击,大家暂且勿动。"

  见并无一僧出现,李根源大奇,惑然看着虚云。虚云微笑不语,上前接过木杵,自击九下,但闻钟声悠远绵长。随即道:"咱们且先下去喝茶,一会儿他们便会在此聚合了。"

  屋内,李根源端着茶杯,却并未饮上一口,只等虚云解惑。虚云道:"等他们回来了,你自己一问便知,何必……"
  一语未了,崇法师已与四、五名同道,葡匐顶礼于门前。
  崇法喜极而泣:"虚老,你终于回来了。
  虚云:"起来,你们都起来吧。我给你们引见引见,这位是李先生李根源居士。"
  "啊?!"崇法等人大吃一惊。
  闻听眼前土布俗装之人便是令人闻名丧胆的滇军协统李根源,崇法等人尽皆变色。
  李根源大为不安,连忙道:"根源愚顽,令各位师父受惊了!"
  崇法合什还礼,目光却望着虚云。虚云避而未理,反笑对李根源道:"李先生,你心中不解之谜,可向这位崇法师父请教了。"
  李根源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才又转向崇法道:"先前虚老令我撞钟,各位师父缘何不出?虚老自己敲钟之后,你们却都……请恕根源愚鲁,尚请法师开示。"
  崇法合什道:"此钟声非彼钟声,前者威严肃杀,后者平和中正,故而闻前者愈不敢出,听后者却欢呼雀跃。"
  李根源恍然有悟。却又满面惶然。
  虚云笑道:"李先生,现在你该明白贫僧昨夜为何劝你暂且别提皈依之事了么?贫僧只请你往后多多接近佛法,心生确信,坚固不移。依你善缘慧根,终将获得福慧双报。"
  李根源:"虚老是说弟子还能将功赎罪么?"
  虚云:"昔者,阿育王杀僧毁寺,大举灭佛,后来皤然悔悟,改为大弘佛法,建设佛寺佛塔遍及全印度和缅甸,自己更尽力行善,倡导信奉佛教,最终成为一大护法,其无量功德,已为千古所传颂。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李根源:"弟子明白了。虚老,不知那圆福圆礼二人,可否……"  
  梦灵急撞进来,打断了李之话头,道:"师父!圆福圆礼触墙身亡,无尘师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让我来请师父示下。"
  虚云双手合什,问道:"他们临终前,可曾留下话来?"
  梦灵:"是圆福先撞墙的。随后那圆礼说:他们愧对佛陀教诲,愧对您老慈悲,不敢求覆鸡山之一杯土……话还未完,就又撞了墙。"
  虚云默然诵佛良久,方道:"既然如此,你去让无尘为他们行荼毗吧。"
  梦灵应声"是",急欲退出,匆忙间被门槛绊了一下,从怀中掉出一本书来,恰巧落在李根源面前,李弯腰捡起,见封面赫然印着"三民主义大纲 孙文著"不禁多看了梦灵几眼,才将书递还给他。

  虚云正静听无尘与梦灵争辩。
  梦灵:"你要说的真有道理,我又怎么犯得着与你争执?"
  无尘:"什么叫真有道理假有道理,你明明就是岂有此理!"
  梦灵:"我怎么岂有此理啦!你们既塑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那就说明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感灵的观音菩萨,是用眼观而非耳聆世间苦难之声的,那又要其耳干嘛?所以我让工匠们别塑双耳,这又有何不对?是吗师父?"
  虚云看看梦灵,道:"你是对的。"
  梦灵得意地"哼"了一声。
  无尘急道:"可是师父,凡天下寺庙,哪有观音塑像竟没双耳的呢?眼、耳、鼻、舌、身、口、意,缺一不可。但凡学佛之人,可谓无人不知。若是缺了双耳,这整个脑袋岂不……岂不看上去就简单了许多!"
  虚云微笑道:"你也是对的。"
  无尘、梦灵俱是大惑,齐声道:"那究竟谁才是对的?"
  虚云:"色即是空,空不异色。心中无佛与心中有佛,区别正在这里,执着存放于心,是为执迷落相。明白了吗?"
  梦灵听得如堕云雾。无尘则面露喜色,葡匐顶礼:"多谢师父开示!"
  无尘尚未起身,崇法忽入内禀道:"虚云师父,孙副官又带人马,现已到了山脚,言明要见师父。"
  虚云皱眉道:"怎么回事?"
  崇法:"问也不说,只说有十万火急之事面见虚老。对了,大理张提督也同道而来,尚有众兵士押着二十余驮,也不知是什么。不过看样子,倒不像是来找麻烦的。"
  虚云沉吟道:"也好!你们这就到云水堂和斋堂略作安排,老衲就在此专待他们。"

  鸡足山祝圣寺方丈内。虚云、孙副官和张松林在座。
  孙副官激愤地道:"论才干,袁世凯连给曾国藩、李鸿章和左宗棠之辈提鞋也还不配,而与孙中山先生相比,更有若萤火较之日月。但若论野心,凡大智大勇为命请命者又如何能与民贼独夫匹敌!自孙先生被迫东渡日本徐图重举讨袁义旗以来,袁世凯已采取各种卑鄙手段将我中华几乎全部拢入袖中,全国仅我云南一省仍在蔡督军松坡先生之手了。"
  虚云:"贫僧乃一介出家之人,孙将军此番前来,究竟是何用意,尚请明示。"
  孙副官:"虚老既如此吩咐,下官便不敢不言了。实是共有二事相求。第一件事,是因先前下官愚昧无知,率兵毁了宝刹佛像圣殿,今受前大帅李根源先生所托,押送区区黄白之物来以赎前罪。"
  虚云:"这倒大可不必,俗话说放下屠刀……"
  孙副官急道:"虚老若执意不收,弟子便……便再无容立于天地之间了!"
  虚云忙道:"既如此,李先生与孙先生功德无量,贫衲就代鸡山所有僧尼谢过了。"
  孙副官喜道:"多谢虚老!"
  虚云:"方才施主尚言还有第二桩事?"
  孙副官:"这第二桩事,却又是袁世凯那厮的毒计……唉!弟子也不知该怎么说好。临离昆前,蔡都督强调再三,令我万万不可难为虚老……张提督,还是你来禀报虚老吧。"
  张松林点点头,道:"虚老,照目前大势,袁世凯称帝在即,而全国能有力量讨伐他的,唯蔡督一人而已。因此目前我们必须各尽绵力,来促成滇藏和平。"
  虚云惕然一惊:"滇藏和平?现滇藏已不和平了吗?"
  张松林叹口气道:"虚老有所不知,就在日前,蔡督迫于袁世凯压力,已派殷叔桓将军为总司令,率二师万余兵力,此时已驻扎于我大理城内。据说其前锋,已过了宾川。而****十二世,也已聚合了精兵强将,随时准备迎战。滇藏之战,已是一触即发了!"
  虚云道:"岂有此等之事!个中厉害,莫非蔡都督竟不明白么?"  
  孙副官苦笑道:"蔡督岂有不懂之理,现在袁世凯的心腹部将陈宦独领四川。我滇省虽一贯高举独立义旗,但名义上终归还须受民国大总统节制。故此番令蔡督发兵西藏,实无异是欲置我滇省于死地困境。"
  张松林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若蔡督尽率精兵前来,平藏自可一战而竟全功。但那陈宦却可不费一兵一弹,长驱直入,将云南居为己有,那岂不正遂了袁贼之意!"
  虚云忽立起身,道:"你们都别再多说了。贫僧这就随你们到大理拜见殷总司令。"
  孙副官和张松林一惊之后大喜,齐声道:"虚老?!"
  虚云:"阿弥陀佛!军政大事,出家人本不宜置身其间。贫僧只求我佛慈悲,将一场战祸消弥于无形,以免生灵涂炭而已。"

  殷叔桓亲到门外迎进孙副官和虚云,大喜道:"接获都督密电,下官便已令前锋部将暂停行止。唯所虑者,便是恐虚老婉辞。今得见虚老法驾,实是不胜之喜!"
  虚云:"贫衲惭愧!"
  殷叔桓:"下官一介武夫,有话就直说了:眼下滇藏战事一触即发,不知虚老有何指教?"
  虚云:"指教愧不敢当。但据我所知,西藏素来信奉佛法,并非黩武之辈。民国成立之初,其王公活佛恃其险远,不肯易帜,乘机自号独立。这固然是由于逊清腐败覆亡,其实也因民国根基未固,南北对峙,四分五裂,再加上英国觊觎我西藏久矣,方导致了今日之局。"
  殷叔桓:"依虚老看,战事既起,结局将会如何?"
  虚云:"藏兵实力薄弱,岂堪一抗总司令之大军!所忌惮者,实为其幕后之英军。藏战一开,英印联军势必藉口入藏相助。届时英军武器精良,骑兵骁勇,而藏兵熟悉地形,我军终不免要吃暗亏。"
  孙副官插言道:"那依虚老的意思呢?"
  虚云微笑道:"那也不正是蔡都督派你上山找贫僧的意思吗?"
  孙副官笑而不答,孙叔桓则奇道:"什么?"
  虚云:"唯今之计,莫如遣一深晓佛理而又与****有极深渊源之人前往游说,劝其尊崇中央,如此不劳一兵一卒,又可免得战祸兵灾生灵涂炭。"
  殷叔桓:"这是最好不过了!殷某虽一介武夫,却也绝非嗜杀之辈。只是……该到哪儿找这个人呢?"
  孙副官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殷叔桓一拍脑袋:"对啊!虚老深得滇藏佛徒景仰,我怎么就糊涂了呢!"
  虚云:"总司令并未糊涂。为苍生计,虚云理应效命。但虚云乃一汉人,既不精于藏语,又与当今****并无深交,且今日情势大异往常,实是不堪此任啊!"
  孙副官和殷叔桓面面相觑:"那……那怎么办?"
  虚云:"藏东丽川,有位东保大喇嘛,他年高德勋,曾被****授为四宝法王。若得他往见****,必定有成。也算是一大法缘吧,虚云与东保喇嘛也算旧识。"
  "那太好了!"殷叔桓跳将起来,"就烦请虚老辛苦走一趟丽川,我这就令人备下马匹与厚礼分赠东宝法王与****喇嘛。"

  "虚云长老!"东保法王亲自降阶出迎,领着十数红衣喇嘛一同下拜:"三十年前拉萨一别,今日方得重睹风范,真是深感荣幸!"
  虚云回礼道:"法王别来无恙,真是无限欢喜!恭喜!恭喜法王已荣升为藏东法王!"
  东保扶起虚云一道登上台阶,笑道:"东保只是藏东一喇嘛,怎及得虚老举世同钦!"
  "出家人还讲究这些吗?"虚云笑道:"多出头,也只不过多碰钉子而已。"
  东保也自大笑,道:"以光头碰钉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但虚老今日所带来的,只怕不是普通钉子,东保唯恐撞它不动。"
  虚云一愣:"法王此言怎讲?"
  东保:"且先到屋静心饮茶再说。"

  崇法和一小喇嘛侍立门外。屋内虚云和东保各自饮茶后置杯于案。  
  东保笑道:"虚云长老,你不用多说了。东保早已料到,你是来做说客的,你说动我去见****活佛,要他与中央政府签订合同,勿动干戈,对吗?"
  虚云亦一笑:"法王真有先知通!不错,虚云此次前来晋谒,正是要求法王慈悲相助。"
  "虚老,"东保道,"东保无德无能,又已衰朽年迈,还望另请高明才好!"
  虚云:"法王是前藏第一元老,深受藏人恭敬,又最得当今****活佛尊崇。舍法王之外,全藏又有何人更有德望?纵观天下,又有何人敢言比法王更通汉藏文字与政治?法王若再过谦,那便当真要置我万千汉藏苍生于不顾了!"
  东保奇道:"虚老是否言重了?此事与通晓汉藏文字及政治又有何干呢?"
  虚云正色道:"法王请听贫僧一言:昔年康熙大帝派遣赵尔丰征讨西藏,屠杀藏民殆尽,藏人至今仍感寒心。莫非那不仅只为政治,以使西藏归于大清版图。而今,民国大军已兵临藏边,纵然藏人得英印联军相助,暂时可败汉军,但那势必使西藏变成英印联军与中华大军争夺之战场,现东三省满州之沦为日俄争战之地,人民水深火热,国土主权丧尽,莫非此前车之鉴,又非是政治所带来的么!法王,兵战凶危,你我均为佛门弟子,莫非愿见未来成百万千藏汉之民死难于血光之灾,而宁惜一已之三寸之舌么……?!"
  未等虚云言尽,东保喇嘛已然立起合什道:"虚老!东保年老一时昏聩!尚乞恕罪!我去!我去!"
  虚云慌忙还礼:"虚云谨此代表边陲百姓拜谢法王慈悲!"
  东保忙回礼道:"既然如此,虚老与东保一同前去拉萨岂不更好?"
  虚云道:"惭愧!虚云是汉人,又不通藏文礼仪,去了只怕反坏大事。倒是敝侍者崇法出身大理,也还略通藏文,法王若不嫌弃,尽可带与同行,到时也可令他携约而归,当可保我边陲太平。"
  东保礼赞道:"虚老远虑,实非常人能及!"

  崇法回鸡山礼见虚云,赴藏大事已了,他自是满面喜色。
  虚云问:"听说****喇嘛已经签约,答应汉藏休战了?"  
  "是"。崇法答道:"殷叔桓总司令都已经撤兵回昆明了。"  
  虚云:"免却生灵荼炭,东保喇嘛和你功德无量啊!"
  崇法喜道:"弟子只是陪东保喇嘛跑了跑腿而已,实在不敢居功。对了,我曾听得人说,新督云南的唐继尧,尧公,原本是我佛门一护法。
  虚云道:"短短数月之间,唐都督继尧已派员备书入山迎请再四了,我已应允入昆。现今你已归来,这鸡足山祖师道场有无尘你二人协同护持,贫衲也可安心走了……"
  崇法惊道:"虚老?!"
  虚云微笑道:"你去把无尘和梦灵叫来,我尚有数语交待。往后这千古灵山,就指望你们好好护持了。去吧!"

  祝圣寺前,无尘、崇法率众僧长久顶礼不起。
  下山路上,虚云一笠、一蒲、一铲、一藤架步行居前,梦灵相随,回头望了一眼,道:"虚云师父,我看这佛教的规矩得改一改。"
  虚云并未回头,道;"为什么?"
  梦灵:"你言明不许官兵派人护送,那倒也没错,反正咱们也没什么值得盗匪抢劫的。但现在山上的所有师父,明明都是为你顶礼,偏我又不能走在你前头,倒象全是冲着我来似的。你说我梦灵消受得起吗?"
  虚云:"那又怎么样?"
  梦灵:"明明是你募化修建的嘛!"
  虚云:"错了!我不过平凡老和尚一个罢了。天下能当得起众生如此顶礼的,唯有佛陀。"

  虚云和梦灵正行走在城外荒郊古道。只听梦灵正侃侃而谈:"所以我说佛教并非治国之道。即便像李根源、蔡松坡、唐继尧等豪杰,虽也崇奉佛教,但若手无重兵,一样将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虚云:"佛讲修心,心平则万物安宁,那又何来乱世杀戳?"
  梦灵:"但修佛的第一要旨,乃是了脱生死大事。"
  虚云:"待人人都了脱了生死大事,世界岂不一派祥和安宁?"
  梦灵:"这……"正自搜索枯肠,忽从路边树后窜出四名士兵,番号服装皆是不明不白,齐用驳壳枪逼住虚云和梦灵,喝道:"干什么的?口令!"
  梦灵大奇:"什么口令?"
  其间一人道:"一老一少不明不白,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给我搜!"
  一搜却搜出了唐继尧的函柬。
  一班长模样的大怒:"原来是他妈唐继尧的奸细!给我狠狠的打!"
  一士兵一脚踢翻梦灵。
  那班长道:"你们去一个人报告总司令,就说咱们逮住了唐继尧的奸细。哈哈!现在咱兄弟们可有得赏啦!"
  随那士兵出来的竟是张结巴。
  张结巴身穿将官军服,胸上挂满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勋章,既滑稽又威严。 
  陡见被摁在地上惨遭暴打的竟是虚云和梦灵,一愣之下,他重赏了四个兵士每人一大嘴巴,喝道:"瞎了你们的狗眼!可知你们打的是谁吗?"
  四兵士面面相觑。
  张结巴:"他妈的!名满天下的虚云大和尚也敢打,你们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四人闻言骇然跪下,不住磕头,口称:"菩萨恕罪!"
  虚云起身,同时扶起梦灵,擦去嘴角的血迹,笑道:"不知者不罪。各位檀越快快请起。再者说了,佛菩萨乃是济世降福的,岂有降祸于人之理?世人得祸,均由自取或前生因果所致,绝非菩萨所降。至于我本人,亦不过平凡和尚,修学菩萨道大慈悲,哪会降祸于人呢?列位今后只要存心正真忠义,仁人爱物,众善奉行,诸恶莫作,就自然会得福祉了!"
  张结巴:"虚老已饶了你们狗命,还不快给我滚!"然后一改平时骄横之气,对虚云道:"虚老请入内叙话。"

  坐定之后,张结巴道:"既然是素识,我也就用不着再七拐八弯了。现在这支队伍,是用崇凡和圆义自相残杀后所留下的银子拉起来的。"
  虚云:"这贫僧想象得到。"
  张结巴惑然。
  虚云:"因为他们的尸首后来被找到了,的确是自残而亡的。"
  张结巴:"张某曾为匪为盗,但还讲个盗亦有道。真没想到他们师徒,竟然还算佛门中人。"
  虚云:"阿弥陀佛!"
  张结巴:"先前我被告知,你们是到昆明去的,身上还有唐继尧的信?"
  虚云:"正是。"
  张结巴;"去做什么?"
  虚云:"做佛事。"
  张结巴:"做什么佛事?"
  "为人民祈祷消除灾难,"虚云道,"也为阵亡军民超度往生。"  
  张结巴:"那倒也说得过去,但唐继尧是个土匪,你既是个和尚,为何要帮坏人?"
  虚云含笑不答。
  梦灵忽道:"张司令,我心中有一大疑问,委实难以开解,不知当问不当问?"
  张结巴:"你尽管问吧。"
  梦灵:"咱们初会时,在下记得张司令讲话似乎……似乎不大利索,为何现在却是娓娓道来,别无碍妨?"
  张结巴沉默良久,方道;"也许是当夜陡见崇凡师徒性命相搏,一下惊骇过度,就此痊愈了吧。"
  梦灵:"师父,照佛教的说法,这算不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呢?"
  虚云看着张结巴,道;"往好处说,如果你与唐继尧乃至你们的部属,个个都是为国为民,造福苍生,那无一不是好人。从坏处说,你们互相说坏,各有成见,水火不容,兵连祸害,累及无辜,那岂不个个都是坏人?老百姓从左是匪,从右是盗,何等可怜?"
  张结巴:"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虚云:"都别打了,不如招安为上。"
  "招安?"张结巴吃了一惊,"那不是投降吗?"
  虚云:"并非如此。招者,为国招贤才,安者,乃安地方百姓,何来投降之说?"
  张结巴:"那这要向何处办理呢?"
  虚云:"就向唐继尧办理。"
  张结巴:"向谁办理都行,向唐继尧我就不干!你可知道,他手下那个叫殷叔桓的,与西藏人没打成,回来路过这儿时,杀了我们多少人,又逮走了我们多少兄弟!哼!老子现在想找他报仇还来不及呢!"
  虚云:"请别误会。我说向唐办理,你们受招安后,乃是一朝为臣,我自要请他大赦的。假若不听我劝,古今争战,胜败难说。你与唐虽各有力量,但你实比他难,他有人有财有补充,有中央为其后盾。今日你我巧遇,也算有缘。为国息争,为民安生,贫僧故不惜饶舌如此,尚请三思。"
  张结巴沉吟良久,道:"请虚老务必在此暂住一宿,明日我再给准信如何?"
  虚云允诺。

  昆明圆通寺咒龙台。
  虚云正在趺座,梦灵则正皱紧眉头默想手中那本《三民主义大纲》的段落,忽见一僧禀报:"虚老,唐都督因公务缠身,此时才来拜见,问您老是否已经歇息了。"
  虚云一愣:"唐督来啦?"
  那僧:"此时正在门外。"
  虚云连忙合什站起身来:"快快有请!"
  门开处,气宇轩昂的滇督唐继尧早合什而入:"阿弥陀佛!虚老!一别多年,只因连年战乱,久疏问候,您老人家还好吗?"
  "都督您好!"虚云回礼道:"都督为护法而辛劳,幸喜如今护法战争已结束,都督可大展平生抱负了!"
  梦灵注视唐继尧良久,忽道:"你就是那个继蔡松坡之后,率第三军坐滇中,令袁世凯寝食不安的云南都督吗?"
  唐继尧看看虚云,又看看梦灵,点了点头。
  梦灵:"那张结巴可是大错特错了。"
  唐继尧一奇更甚:"张结巴?怎么回事呀?"
  梦灵:"因为我看你既不像个坏人更不像土匪,倒象是一介儒生。"
  虚云忙高声道:"梦灵!"
  梦灵骇然住口。
  唐继尧却又坠十里云雾。
  虚云:"梦灵,你且先出去逛逛,待我将此事先向都督解说解说。"
  梦灵道声"是",知趣地退了出去。

  夜暮初降,梦灵回至咒龙台,正听屋内唐继尧大声说话,索性立于门外。

  唐继尧:"虚老,楚雄府义勇军既蒙您老感化来归,唐某是无任高兴啊!虚老此举,免却了多少士兵人民死于战祸,实在是功德无量!须知他们亦有两三千人马,若打起来,也总是满麻烦的!即是肯听虚老劝化来归,我这便立即派员招安他们。他们所提的六项条件,我全都可以答应,毕竟咱们是本乡本土啊!只要往后他们安定,地方平静,人民安居乐业,那就比什么都好了!"
  "阿弥陀佛!"虚云回道,"都督您化干戈为玉帛,那才真是功德无量呢!"
  "好说,"唐继尧道,"若非老法师将其感化,此事又谈何容易呢!虚老,在昆明建一大丛林之事,您意下如何?"
  虚云:"虚云智识浅薄,唯恐有负都督。只是在昆明建设大丛林之事,海内大德多多,有诸佛菩萨加被,谅也可成。不过,这圆通寺限于地形狭小,住不过百众,恐难扩展,请再考虑,或可另择地点,不知都督以为然否?"
  唐继尧笑道:"大寺祥址,虚老恐怕心中早有所属了吧?"
  虚云也笑:"一切均瞒都督不过。虚云尝与王九龄及张拙仙居士同游西山华亭古寺,最宜灵宫梵宇之所寄……"
  "我明白了。"唐继尧道,"虚老放心!此事你便尽管着落在我身上罢了。"
  虚云大喜过望,竟一连道了三声阿弥陀佛,忽又道:"贫衲尚有一事,不知?"
  唐继尧:"虚老之事,便是继尧之事。"
  虚云:"那贫衲先代梦灵谢过了。"
  唐继尧奇道:"什么?"

  门外的梦灵却竖直了耳朵。

  虚云:"也是一种缘法吧,自庚子年间在京城相遇,这孩子跟随贫衲十多年了,他善根慧根俱是上上之选,却怎么偏偏会与我佛无缘,连贫衲也时时为此不解。"
  唐继尧:"虚老的意思,是想送他出洋深造?"
  虚云点了点头。
  唐继尧:"此事倒也容易,只是要看他自己……"
  一语未了,梦灵忽闯进来,跪在虚云面前,哭诉道:"弟子不愿!梦灵要一辈子跟随师父!"
  虚云虽在微笑,却也眼含泪花,抚摸着梦灵的头,道:"傻孩子,世间之事,一切无非是缘,你随我这么多年,我却从来不提为你授戒,你当早该知道我的一片苦心。此番有唐都督助你留洋,日后必堪大用!若你真有心记挂师父或报答师父,那只须记住一句话足矣:无论身在何时何地,都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
  梦灵:"师父!"
  虚云突然喝道:"记住了吗?!"
  梦灵含泪点头;"梦灵记住了!"
  "很好!"虚云道,"这下师父放心了。"
  "师父!"梦灵突然道,梦灵从小不知父母,若非遇到师父,至今仍是孤儿一个。早年我听幽莲姐姐说,师父俗姓萧,现在梦灵求您,就让梦灵从师父姓了萧吧?!"
  虚云大为踌躇:"那……那怎么可以?!"
  梦灵:"师父若不答应,梦灵就不起来!"
  虚云无可奈何,看了看唐继尧。唐继尧饶是一代豪雄,也不禁感动地微微点头。
  虚云轻叹一声,道:"你起来吧,我答应你也就是了。"

  吉普车已经启动,萧梦灵突又跳下来,冲到虚云和唐继尧面前各自顶礼三拜,再不言语,却已泪眼婆裟,复回车上。车缓缓前移,终于消失在前途山道。

  在八十一岁高龄的虚云和尚亲加参与的锄土、搬砖、抬木、运瓦、砌石等镜头中,幻化出今日昆明华亭寺(即靖国云栖禅寺)的门匾及巍峨雄伟的建筑,自也金碧辉煌。
  (叠化)地暗天昏,日月无光。又是一笠、一蒲、一铲和一藤架。须发俱白,满面慈悲的虚云和尚,茕茕孑立,踽踽独行于荒山野岭之间。
  【画外音:1929年,虚云长老在完成了昆明华亭寺的修复工程后,应福建省主席杨幼京之邀,为报祖德,缅怀七十年前剃染初地,虚老不顾九十高龄,毅然回任鼓山住持,讲经传戒,整顿寺规,创办了戒律学院,恢复禅堂规则,修建颓废殿宇,整理经版之物,除旧布新,艰辛备尝……】
  【画外音: 1934年,应陈铭枢、李济深和李汉魂等将军前后所请,虚老移锡广东曹溪,主持重兴六祖道场南华寺……】

  广州火车站,实可算人山人海。
  除两广要员陈铭枢、李济深、李汉魂和余汉谋之外,更有近万百姓名仕贾绅,把个车站围的水泄不通。
  当白髯白发的虚云率弟子观本和惟因走出车门合什问讯并下了月台接受李济深等人礼拜时,竟有百姓跪阻强行捐资,直看得人群中相貌猥琐平庸的林阿根又惊又羡,惜乎他乃跛子,根本无法挤透人潮向前。

  月夜,虚云在南华寺破朽不堪的方丈内,本已上了禅床,却又翻身坐起,取出笔墨,书写一联云:曹溪河畔千古意,五香亭畔旧家风。并落款"甲戊年夏年沙门虚云沐手并书"字样,方才再度上单。

  深夜,跛子林阿根忽翻墙而入,悄悄潜到虚云居所,几无声息拨门而入,虚云恍若未觉。林阿根轻轻拉开几道抽屉,一无所获,不禁大失所望。于是轻轻卷起桌上对联,正欲出门离去,忽闻禅床上的虚云轻轻道:"取了别人之物,施主该道一声谢才好。"
  林阿根如逢鬼域,吓得"哎呀"一声,被绊倒在门槛边,跪下磕头如蒜。
  虚云:"你的一举一动,白天我都见了。不要惊慌,你且去吧。惊动了其它师父,那就不好说了。"
  林阿根半响才道出个"谢谢"来,战战兢兢而去。

  虚云正与徒众和泥坨砖,忽有警宪押林阿根至。虚云见阿根已被戴了手铐脚镣,不由惊诧道:"怎么这样?"
  那带队的小队长说:"好叫虚老得知,此人姓林名叫阿根,乃是一个惯偷。他今早偷了一铜锣,被人当场拿住,扭送警局。不料从他身上又搜出虚老亲笔墨宝一幅,令警长大吃一惊,立即报告了省府。李主席当即批示,此事如何处置,当请虚老示下。"
  虚云:"哦,是这么回事呀。他昨夜来取东西,已经向我道过谢了,不算是盗,可否先替他除了镣铐?"
  小队长:"这──?"
  虚云:"那铜锣能值多少个钱,不知将这幅联句卖了是否能够赔清?"
  小队长:"虚老说笑了!你老亲书墨宝,一字可值那十面铜锣。"  
  虚云:"如此就好。贫僧还要和泥坨砖,此事就委托你们带他去办吧。"

  虚云枯坐屋内,面色悲戚难述,只不停口宣佛号,老泪横流,令在一旁侍茶的观本和惟因大觉惊骇。
  惟因惊问:"师父──?"
  虚云摇摇手,道:"惟因,咱们库存的粮米若是一日一粥,尚能维持多久?"
  惟因:"若仅供本寺师父和所请工匠,大约尚能维持半年。"
  虚云:"观本,把本寺目前所有房屋回廊甚至庭院全部打开,能供多少人住?"
  观本:"大约可供千余人吧,师父问这个干什么?"
  虚云:"若我料得不错,本次咱们前来曹溪,各护法及信众所供奉的果资,大约还剩十多万元吧?"
  惟因:"是的,师父。"
  虚云:"那就好,明日你俩就分头行事。惟因率十五六人,去把果资全部购成粮米。观本则带所有僧众民工,上山伐木搭棚。"
  观本和惟因大惑不解:"为什么师父?"
  虚云:"修庙之事暂缓,眼下你们也别再问为了什么,就照我的吩咐去做吧。"

  观本急匆匆走入山门,见庭院内满面饥餐悲色之人,当不下百余之众,不禁大为惊讶,于是直入方丈,却见虚云黯然端坐。
  观本:"师父,外面那些人……?"
  虚云将一叠报纸递给他,并不言语。
  观本揭开第一张报纸,标题赫然是巨大黑体的一行大字:"十二月二十日,我军攻陷南京。"标题下面,是日军第六师团怀念官谷寿夫中将的巨幅照片,但见他坐着轿车,一付趾高气扬,嘴角流露出阴毒的微笑。
  观本大惊,道,"师父,怎么会这样?"
  虚云:"国民政府已迁都重庆了。据逃难到此的人说,日军攻陷南京后,竟然放假十天,任那些兽兵奸杀掳掠个够,整个南京,逃出的人尚不及十分之一!"
  观本忽抱头痛哭。
  虚云:"别哭了。记得几天前我安排你和惟因所做的事吗?咱们佛徒,唯有以慈悲为怀啊!"

  南下难民越来越多,仅靠南华寺僧派斋施粥已嫌人手不够,虚云正自为此苦恼,问惟因:"前来的难民中,可有自愿参与派粥伐木的?"  
  惟因:"应该有的吧,我看有一部分也还是年轻力壮的。"
  虚云:"那你就去安排一下,但千万不可强求。"
  惟因点头合什而出。

  山门内,惟因正合什礼问一二十余岁的青年女子。
  惟因:"阿弥陀佛,敢问女施主,可是姓陈。"
  那女子:"小女子正是叫陈雅梦,不知师父因何有此一问?"
  惟因:"贫僧是听师父虚云老和尚说的,据虚老所言,南京失陷的第一批报纸,便是你们给送来的?"
  陈雅梦:"正是。我们自上海失守后,就一直南下流亡。途中听闻南京陷落,便与几位同学合出了一份号外,到了此间,幸得众位师父收留。"
  惟因:"济苦度厄,于我佛门理所应当。但此刻贫僧……唉!本有一事相求,又怕太过唐突。"
  陈雅梦:"师父但请明说不妨。"
  惟因:"阿弥陀佛!是这样的,虚老率弟子们来重建六祖祖庭,时日并不长久,座下弟子也还不是太多,谁知却碰上此艰难时世,伐木搭棚,派斋施粥,均需人手……"
  陈雅梦:"师父,我明白了。需要人手是吗?您尽管吩咐就是。"  
  惟因:"多谢女施主!伐木上山,自非你等能为,若能帮忙为难民们派斋分粥,那也是莫大功德啊!"
  陈雅梦:"师父言重了,我这就去……"
  一语未了,忽见一英气逼人的青年军官匆匆而入,看了陈雅梦一眼,径自问惟因:"敢问师父,虚云老和尚此时可在寺中?"
  惟因还礼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但贫僧委实不知阁下……"
  那军官神秘一笑,将嘴凑到惟因耳边,只轻轻道了几个字。惟因顿时大喜大惊,道:"你……你真是……?"
  那军官忙摇手道:"说不得!说不得,我要单独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惟因笑道:"算贫僧犯个嗔戒也就是了。他老人家现在方丈,你快去吧!"

  猛见一英挺军官进屋,甫一见面便行叩拜大礼,虚云不禁大为惊奇。
  却见那军官立起身来,先脱去军帽,又除去军装,笑道:"师父!你不认梦灵了么?!"
  虚云由惊转喜,也自嗬嗬笑道:"是你?!果然是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萧梦灵道:"师父在这儿,梦灵能不来么?"
  虚云:"快过来,过来近点儿,让师父仔细看看,到底变了多少。"
  梦灵偎到虚云身边,似又回到了十一二岁。
  虚云摸摸梦灵的头,道:"变倒还是没变,只不过年岁真不饶人,如今你也四十出头了吧?"
  梦灵:"梦灵的年纪,恐怕只有师父能记。"
  "贫嘴!"虚云道,"成家了没有?"
  梦灵忽正色道:"没有国,哪有家?"
  随即又道:"匈奴未灭,胡以为家!"
  "好!"虚云道,"有志气!只不过──?"指着一侧的军帽,以目光询问梦灵。
  萧梦灵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弟子现在李济深将军手下供职,今日到此,也是受他特遣,要弟子务必将师父接到桂林,那里比这里安全得多。"
  虚云突然不语。
  萧梦灵:"师父?"
  虚云:"你能在任潮手下供职,为师亦可放心了。但眼下难民将会越来越多,我若一走了之,又谈何慈悲济世呢?"
  萧梦灵急道:"师父!李济深将军虽然一心抗日,但据他说,广州失陷,大约已迫在眉睫了,若师父此时不走,那可是危险之至!因而令弟子无论如何……"
  "你别说了,"虚云道,"师父曾与李济深将军和李汉魂将军有约,不振兴六祖祖庭和云门祖庭,我是不会离开广东的。"
  萧梦灵:"但那可等到抗战结束后再来修整不迟呀!"
  虚云:"师父已年近百岁,世间事还能有什么看不破的。梦灵你代师父回话任潮,就说虚云谢谢他一片苦心。"
  梦灵:"可是……"
  虚云忽变脸道:"可是什么?还不快走!现在本寺数千难民,未免龙蛇混杂。你这么耀武扬威地来见我,是想为南华这千年古刹招来灾祸么?快走!"
  萧梦灵呆呆看着师父,慢慢捡起军帽,怏怏泣别。

  萧梦灵步出方丈,却见陈雅梦待在门口,不禁奇道:"你──?"  
  陈雅梦大方地道:"我来请问师父,下午熬粥,当需多少粮米。"  
  萧梦灵点头离去。

  观本和惟因在大殿外见到虚云,观本道:"师父,纵然每日仅只熬粥,咱们所余之粮也不多了。"
  虚云:"还能将就几日?"
  惟因:"如果难民人数不增,尚可维持五日。"
  虚云轻叹一声,道:"不会不增的。北边的尚未离去,南边的又将来了。"
  惟因奇道:"南边?"
  虚云:"北边的日军攻不下,定会来个南北夹击。"
  观本大急:"那可如何是好?"
  虚云不解地看着观本。
  观本道:"南华寺外,凡能搭木棚的空地,都已经搭满了呀!"
  虚云沉思良久,道:"你们以我的名义,去给李济深将军至电,就说我将应他之所请,前去复兴云门祖庭。"
  观本:"可是师父,咱们南华寺也才刚刚开始修复……"
  虚云:"庙,可以慢慢的修,总有能够修好的那一天。救人却一刻也不能缓啊!云门山那边,现在不还有空地吗?"

  萧梦灵再次来到南华寺,却已换了便民装束。乱哄哄的山门前,各式各样的难民正在排队领粥。
  刚上台阶,便闻有人招呼:"萧先生。"
  萧梦灵一惊,侧头看时,见陈雅梦正掌勺分粥,此时暂停手中活计,正笑咪咪地看着他。
  萧梦灵踱过去:"小姐是──?"
  "萧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陈雅梦笑道,"上次先生到此,我不是正与惟因师父……"
  萧梦灵抱歉道:"哦是你呀!看我这记性,真是抱歉之至!"
  忽有数名难民手举空碗,冲雅梦"快呀快呀"地大呼小叫。
  陈雅梦冲梦灵抱歉地一笑,道:"有个问题想向先生讨教,不知稍候何处能够找到先生?"
  萧梦灵脱口而出:"你到虚老的方丈室来吧,我肯定会在那儿。"  
  进了山门,梦灵兀自回头望了雅梦几眼。雅梦却头也不抬地忙于分粥。

  梦灵将一大包用报纸包好的钱递给虚云。虚云并未推辞,收下后道:"你们怎么这么快?"
  梦灵奇道:"什么?"
  虚云:"我前天才让观本他们去拍的电报,你怎么现在就赶到了?"  
  梦灵:"电报?"
  虚云指着那些钱:"那这──?"
  "哦,"梦灵道,"我上次回去把这里难民之多的情形简单告诉了李将军,这些是他自己多年的积蓄和徒儿几个月的薪金,一共是二十万元……"
  虚云合什道:"阿弥陀佛!那老衲真要感谢李先生和你了!"
  梦灵慌忙道:"师父!你这是要折杀梦灵么!"
  虚云:"梦灵,并非师父拜你,师父是代表万千无家可归的百姓拜你们啊!"
  梦灵黯然良久,忽然道:"师父,不管你愿不愿意,从明日起,梦灵就算绑架,也要把您绑到云门寺去!"
  虚云忽笑道:"为何要等明日!现在走便不行么?"
  梦灵一惊之后大喜:"师父!你答应了?"
  虚云:"不是答应,而是已经决定了。"
  梦灵:"为什么?"
  虚云缓缓道:"因为,这里再没搭棚供难民暂歇的地方了。"
  梦灵:"可是──?"
  虚云望着梦灵。
  梦灵忽压低声音,道:"现在广州天天遭到日本空袭,省府再不迁徙将非常危险。幸好日本原是崇佛之国,眼前空袭尚未危及寺庙,故而明午日间两广军政要员李济深、李汉魂和余汉谋等人,将到这南华寺秘密相聚,共同商讨省府迁移之事……"
  虚云忽然高声道:"阿弥陀佛!"
  梦灵的话被打断,正自莫名其妙,忽闻轻微的敲门声,虚云示意梦灵去开了门。门外却是陈雅梦。
  梦灵:"是你?"
  陈雅梦一派天真浪漫,道:"老师父,你们话谈完了么,我已约了萧先生,想向他讨教一个问题。"
  虚云微作沉吟,道:"梦灵,你们去吧。"

  梦灵随雅梦到了山门口,雅梦忽然止步,问道:"萧先生,你年轻有为,难道准备就此解甲归田了么?"
  梦灵:"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雅梦挺认真:"是啊?"
  梦灵想了想,道:"当然不会。"
  雅梦道声"多谢",就叽叽咯咯笑着跑开了,直把个梦灵搞得如坠十里云雾,呆呆看着雅梦婀娜的背影,半天方微笑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四十余岁的日军大佐石田,手中拿着一份刚刚接收的情报,不禁哈哈狂笑。见副官惑然不解,石田道:"日中亲善,东亚共荣!终不负我大日本帝国倾心扶持一场,汪精卫的秘探,果然大大的好!传令下去:让小矶中队备好油料弹药,随时准备出击!"

  以余汉谋(附字幕:国民党第七战区司令长官)、李汉魂(字幕:国民党广东省主席)和李济深(字幕:国民党广西行辕主任)等十数名高级军政首脑正在秘密集会。
  余汉谋:"此次北迁,并非退逃,实为避实就虚……"
  一语未了,忽闻机声轰轰,将其声音盖过。同时传来殿外难民的奔逃声及惊惶哭喊:"八架!日机共有八架啊!这回大家都活不成啦!"

  所有军政大员尽皆变色,正怆惶间,忽闻钟声响起,清悠辽远。同时又传来虚云苍老的声音:"大家肃静,不得乱跑喧哗!所有比丘,出来随我绕佛诵经,各位宾客则全归僧寮和佛殿静坐念佛!"
  梦灵入伽蓝殿道:"各位长官,师父命我来带大家到祖师殿休息。"
  李济深道:"那虚老他呢?"
  梦灵:"虚老说他自有安排,请大家尽快。"

  八架日机盘旋得越来越低,已可清晰看清寺内情景,除了白发白须的虚老率领着近百僧人绕佛外,寺内似乎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亲驾主机的小矶大尉通过无线耳机询问僚机:"情报说有支那军政长官在此开会,可能不太准确吧?"
  一僚机回答:"如果情报不准,那么大尉,这座南华寺是禅宗六祖大师的道场,我们似乎不宜轰炸?"  
  另一僚机:"大尉,我觉得轰炸佛寺佛像,会对我们很不吉利。"  
  小矶大尉:"可咱们如何向石田大佐交待?总不能说咱们是不敢开罪佛菩萨吧?"
  另一僚机:"虽然覆命是个难题,但咱们将来还需要佛菩萨保佑咱们能平安回家呢!不如这样,咱们把弹药全投到寺外河边没人的树林子里……"
  小矶大尉:"这……"
  一僚机:"这倒不失为个办法,将来若情报被核实了,咱们众口一词,最多也就承担个投弹不准之罪。"
  小矶大尉:"大家都同意了吗?"
  所有僚机都先后表示同意。小矶微微一笑,命令道:"保持队形,咱们这就炸鱼炸鸟去!"

  仰视日机。虚云入殿礼佛  
  爆炸声震动着南华寺,却无一弹落入到寺中来。有胆大者出来张望,见八架日机竟然又在南华寺上空绕了两周,才又飞离。
  日机离去后,无论僧俗官绅,一律出来对虚云膜拜顶礼。虚云却道:"不要拜我,大家一起共谢佛恩吧。"言罢径自入殿,跪拜佛祖。

  陈雅梦凑近萧梦灵,道:"虚云老和尚能够如此深受万人景仰,萧先生,你不觉得这实在太神奇了吗?"
  梦灵看了雅梦一眼,仰视苍穹,悠然道:"何止万众景仰而已,我自七岁便一直跟随着他,深感其道德风范,足可称人天师表!"
  "七岁?"雅梦又惊又奇,道,"萧先生,如果有空,你能否把如何跟随虚老的故事说给我听?"
  梦灵久久看着雅梦,点了点头。
  李济深带着卫士忽走过来,对梦灵说:"梦灵,我这便要回桂林去了。"
  梦灵:"那我……"
  李济深截口道:"我决定了,你就留在此间,保持虚老与我的联系。"
  梦灵:"咱们不是决定……"
  李济深看了陈雅梦一眼,又截口道:"那边搭棚救民之事,已有余长官派人去料理。眼下顶顶重要之事,乃是如何开展抢救空袭灾民及收拾死难军民。虚老一生慈悲,务求当为已任,所以留你在他身边,和跟在我身边也是一样的。"
  梦灵恭恭敬敬地回答:"是!"
  李济深拍拍梦灵肩膀,与卫兵径自离去。
  陈雅梦道:"此人是谁?好大的派头啊?"
  萧梦灵:"他就是李济深将军啊,也是我顶顶崇敬的人之一。"

  跛子林阿根,忽来见虚云长老,一见面便即长跪不起。
  虚云:"你这是干什么?"
  阿根:"求师父收皈座下。"
  虚云:"为什么让我等了这么久?"
  阿根:"因为坐了半年牢。"
  虚云:"当时卖了字画,可当十面铜锣,为何还坐牢?"
  阿根:"字画一卖,钱就被没收了,铜锣还是没还,因此坐牢。"  
  虚云:"此时来投皈,是还想求字画,还是想再求坐牢。"
  阿根:"只看方便。"
  虚云:"现在大乱正酣,时世日艰,每日求传戒者,竟有数百十人。本来佛门广开,我是求之不得,但南华寺就这么大,如何能住比丘上千。这样吧,从此你就依照梵纲经的'自誓受戒方便'办法,自己去受具戒、十戒、三聚戒吧。"
  阿根:"师父,可我不识字,念不了经啊?"
  观本和唯因进屋,虚云示意他们先坐,又对阿根说:"那你听好了,现我为你说:《华严经》讲,'一切业障海,皆从妄想生,若欲忏悔者,端坐念宝相,众罪如霜露,慧日能消除,若六根清静,则戒相就成'。而《燕一阿含经》说:'诸佛常法,若称善来比丘,便成沙门'。现你明白了吗?"
  阿根点点头,又摇摇头。
  虚云:"那就好。观本,你就去想办法安排一张禅床,供他念佛消业吧。"
  观本:"师父?"
  虚云:"去吧。你们来找我,所为何事?"
  惟因;"今早香灯师来报,说大殿内少了不少银台灯烛。"
  虚云看阿根,阿根低下头。
  虚云道:"再去购去。"

  寺门外,山林间,陈雅梦和萧梦灵并肩漫步。
  陈雅梦:"这么说,李济深将军是视你为心腹臂膀了?"
  萧梦灵:"也许是因为我与虚老的特殊关系吧?你呢?"
  陈雅梦:"国破家亡,无处安放书桌,只求能长随虚老行善,也算为救亡微尽薄力了。"

  观本告虚云:"昨日购的灯台,今天又不见了两个。有师父说,林阿根施主偷偷摸摸下了山。"
  虚云:"那就再买两个。佛前之灯,总要长明才好。"

  小溪边,山石上,萧梦灵与陈雅梦相依而坐。
  萧梦灵:"日军在长沙数度惨遭重创,现在已把目光南移,妄想打开粤汉铁路,以保供给畅通,可是,哼!只怕没那么容易!"
  陈雅梦:"为什么?"
  萧梦灵:"这你就别问了,两广要员,已定下保路奇招,并上报委员长批复。日军阴谋,断难得逞!"

  42.  禅堂内
  虚云高坐上堂,林阿根跪伏于阶下,两序大众皆有愤愤之色。
  虚云:"林阿根,你盗的这些粮米,你可知是派什么用的?"
  林阿根泣道:"是救济难民用的。"
  虚云:"你可知道,购置这些粮米,是李济深将军等人的私人积蓄?"
  林阿根茫然摇头。
  虚云:"现在既已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林阿根:"弟子……我无话可说。"
  虚云:"先前丢失的那些灯烛银台,我知道是你盗的。"
  林阿根:"是"。
  众僧群情激愤:"师父!将他逐出去吧!"……"师父!让他先赔了东西,再逐出去算了!"……"师父!要不驱逐除他,那我们就走!与这种不干不净之人同寺共居,没端污了我三宝名称!"………
  虚云微抬双手,示意众僧勿要喧哗,然后道:"纵然你们走的一个不剩,我也还是要留他!"
  众僧一时静默无声。
  虚云又道:"盗,乃佛门五条根本大戒之一,你们已明白了这个道理,可他却连基本是非也不明白,实比你们悲苦更甚!对如此悲怜之人,佛不度谁度?你我不度又有谁能来度?"
  众人鸦雀无声。
  虚云忽道:"下堂!"

  日暮时分,见梦灵兴冲冲赶来,虚云喜道:"梦灵,我正要找你。"
  梦灵:"我也正要找师父呢。"
  虚云:"你的事咱们改日再说。我先问你,现在你带有钱没有?"  
  梦灵一愣:"所带不多,师父……?"
  虚云:"统统给我,回头再跟你说。"
  梦灵大惑不解,将钱全掏出递给虚云。虚云接过钱匆匆离去。

  阿根满面泪痕,在山间小道茫然独行。
  二十米开外,虚云悄悄跟随。

  虚云躲在一隐秘山洞餐,静听里面哭作一团的声音。
  林阿根:"虚云老和尚乃是活佛菩萨!秀娥,今天我可是比死还难受啊!"
  秀娥:"阿根,你为什么要那么蠢,又为什么要待我母女这么好!今生今世无法报答,来世秀娥愿意为你当牛做马!"
  阿根:"秀娥,快别说这些蠢话了。只是……唉!"
  秀娥:"怎么了阿根?"
  阿根:"你我生不同衾死同穴,阿根已经很知足了。只是慧子才两岁,她可是无辜的呐!"
  "阿弥陀佛!"虚云忽然口宣佛号,合什入洞。

  虚云回寺,见方丈门口观本、惟因和另一法师正在等待。徒见虚云,那法师立即趋前顶礼,口称:"师父"。
  虚云合什还礼,道:"法师请起。"
  那法师翻身起来,道:"师父,几年不见,你老人家还好吗?"
  虚云仔细一打量,突然大喜:"复仁!你回来了?你几时到的,怎么也不先来个电?!"
  复仁:"日军攻占了南洋,电信已不方便,倒劳你老人家操心了。弟子也是才刚到不久的。"
  虚云:"走走走,大家都里面坐下说话。对了,观本,惟因,你们都见过礼了吧?这位复仁法师,是为师二十多年前为修云南鸡足山,到南洋去募化时所收的弟子。"
  观本道:"以前师父多次提起过,刚才等师父时,我们都与复仁师兄见过礼了。"

  47.  夜·一密室内
  一密室内,受李济兴派遣而来的青年联络官对梦灵说:"自上次在南会寺受日机虚惊一场后,广东省府已经秘密迁至曲江。"
  萧梦灵:"这个我们知道。"
  联络官:"我们?"
  萧梦灵指了指旁边的陈雅梦,道:"就是虚老和我还有她。"
  联络官礼貌地对陈雅梦点了点头,道;"为力保粤汉铁路不失,广东广西必须紧密合作。就在下官动身不久,李长官也将于三日后直达曲江与余司令和李汉魂主席面谈。令我先来此处,是要请问虚老有何示下。"
  萧梦灵:"可惜此时虚老不在寺中。要不这样,此地离曲江很近,你把密聚之所告诉我,明日我请示虚老后直接去见李将军。"
  联络官作难道;"这倒是个麻烦,此时连我也自不知。因上次日机突临此地,长官们已怀疑此地难民中隐藏有日伪特务,因此只要属下请示虚老后,即回曲江入住城西江家花园,说到时自会有人与属下联络。"
  萧梦灵:"长官们所虑也有道理。这样吧,反正时间是定在三天以后,咱们明日再去向虚老请示也来得及。"
  联络官点点头:"也好!"
  陈雅梦忽站起身,道:"萧先生,还有这位先生,时间已经不早,我该回寺庙去了。"
  待陈雅梦走后,联络官奇道:"她怎么也住庙中吗?"
  萧梦灵:"是南下流亡学生,眼下正帮着庙里的师父们派斋施粥呢。"
  联络官笑笑:"不知属下可有福气喝上萧长官的喜酒。"
  萧梦灵:"看你胡说些什么呀,八字还没一撇呢!"言罢二人皆笑。

  南华寺方丈内,虚云、复仁、观本和惟因就坐。
  观本:"说了这半天,师父还没告诉咱们方才到哪儿去了呢?"
  虚云:"我是悄悄随阿根一探究竟去了。"
  惟因:"怎么?他──?"
  虚云:"若论忍辱之功,咱们都不如他啊!你们可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行窃偷盗,竟究是为了什么吗?是为救一对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呀!"
  虚云稍顿,又缓缓叙述──
  "秀娥母女,与阿根同村,皆是贫苦出身。后秀娥被本村首富武家公子诱奸怀孕,隐瞒不过,武公子便指令秀娥陷害孤身一人、靠打柴为生的林阿根。依照族规,阿根是要被装袋沉河溺死的,幸得秀娥求武公子说情,仅被族人打残一腿,逐出村外了事。阿根被逐之后,武公子尽毁诺言,令秀娥羞辱难当,又不见容于父母,一日到村外山林上吊,却巧被阿根所遇而得救。他们虽同居一山洞中,却始终未曾有染。待秀娥产下女婴不幸落病后,战乱已起,再无人购置柴薪。为抚养苦命的秀娥母女,阿根被迫干起了盗贼勾当……"
  "阿弥陀佛!"观本说,"这……这些事,林施主为什么不早说呢?"
  "因为,"虚云道,"他明白村里难容秀娥母女,比难容于他还更甚,因此秀娥母女的命,其实比他更苦。"
  惟因:"那……那咱们现在?"
  虚云:"我已为秀娥开了药方,又从梦灵处拿了些钱去给他们,让他们养好病后也到南华寺来。因为,他们更是难民啊!"

  副官手拿一张电报纸进来:"报告大佐,又接密报。"
  石田大佐:"念。"
  副官:"两广政要,三日后将尽聚曲江,共商力保粤汉铁路诸事。"
  石田一把抓起情报,匆匆看了一遍,突然一拳砸在桌上,狞笑道:"这次我要亲自带队,轰平曲江,让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梦灵与联络官入屋时,虚云正自禅定。梦灵示意联络官不要弄出声响,二人轻轻坐下。
  虚云并未睁开双眼,却忽然轻声道:"你们这么早来,可是有要事么?"
  梦灵忙道:"师父,是两广军政要员,后日齐聚曲江,共商力保粤汉铁路之策。现李济深将军派员前来,是想求问师父您老有何示下。"  
  虚云睁开眼,问联络官:"先生是刚到么?"
  联络官连忙起身合什:"回报虚老,晚生是昨夜到的,与萧长官作了一宿长谈。"
  "哦?"虚云道,"你们长谈,可有人知道么?"
  联络官想了想:"并没人知。"
  梦灵却道:"师父,雅梦知道此事。"
  虚云又闭上又目,缓缓道:"梦灵,你代我去把复仁、观本和惟因法师叫来,就说我有事要见他们。"
  梦灵应声离去之后,虚云忽又睁开双眼,对那联络官说:"你现在立刻赶往曲江,想办法尽快面见李将军或余长官……"
  梦灵和复仁等急回方丈,却只见虚老一人独自安坐。
  梦灵不见那联络官,奇道:"师父──?"
  虚云:"他已走了。梦灵稍安勿躁。"转向观本等人,又道:"为师早前答应过任潮,无论如何会去乳源重兴云门祖庭,现在是时候了。"
  观本急道:"师父,可这南华寺,也还没有……"
  虚云:"时世危艰,修庙塑佛,只能暂缓了,眼下第一要务,乃是救济灾民难民。好在复仁已从南洋归来,此间之事,交付于你们,为师也可安心了,还望你们善自护持。"
  复仁、观本、惟因齐声道:"师父……"
  虚云轻轻挥手:"你们都别再多说了。为师即刻便将与梦灵去乳源云门。一为复兴祖庭之故,更重要的,是看能否在那边,筹购到咱们急需的粮米。"
  梦灵忽道:"师父,雅梦她能否一块儿去?"
  虚云呆呆看着梦灵,令梦灵大为惶惑。
  半响,虚云道:"你也梦,她也梦,此梦非彼梦,无非大梦一场。既是业力,不可逆转,就让她随行吧。"
  梦灵若有所思,却也更加迷惑。

  云门寺当家师明空率众僧到山门外恭迎,众僧边顶礼边喜极而泣:"虚老,我们等你等得好苦!"
  虚云扶起那僧,竟也面有忧色:"只怕虚云此番为祖庭所带来的,果然便是苦啊!"
  虚云转头,见山下空地间,已搭好数以千计的木棚,便问明空:"这些木棚未住满人吧。"
  明空:"只有一小半住了人,不知当初余长官派人来修了这许多是何用意。"
  虚云悲忧道:"只怕还不够呢!"
  明空迷惑不解。
  虚云又道:"既有一小半收容了难民,本寺可曾熬粥施斋?"
  明空合什:"阿弥陀佛!实不敢欺瞒虚老,小僧惭愧,本寺的比丘,都只能靠采野果挖木薯度日了。"
  虚云:"这山上有木薯?"
  明空:"此山野生木薯,倒是挖之不尽。"
  虚云大喜:"那可就太好了!走,咱们先回寺,再从长计议吧。"  

  屋内,见雅梦愀然不乐,梦灵奇道:"雅梦,看你心神不宁的样子,究竟为了什么?"
  雅梦淡然道:"也没什么。"
  梦灵:"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雅梦:"看了。"
  梦灵:"那咱们应该高兴才是,你可知道大汉奸汪精卫十一月十日在日本名古屋病死了。"
  雅梦:"那又怎样?世事无常而已。早年孙中山先生,还把他视为左膀右臂呢。"
  梦灵大惊:"你怎么这样说话!"
  雅梦:"难道不是吗?孙先生的遗嘱,还是由他执笔的呢。还有汪夫人陈壁君女士,早先不也是位慈善之人么,最后结果又如何了?"
  "雅梦你别说了,"梦灵迷惘地看着她,"怎么我觉得你象忽然间换了个人似的!"
  雅梦叹道:"唉!如果真能换了个人,那……"
  一语未了,明空法师已率二僧前来拜见。梦灵连忙起身合什:"明空法师,可是师父召我?"
  明空:"阿弥陀佛!虚老让贫僧转告,请施主相助,在三日内将这二十万元全部急速购成粮米,一半送南华寺,一半储我云门。他老人家,则自率本寺僧众上山伐木搭棚。"
  梦灵:"还搭棚?外面木棚不是还有大半空余么?"
  明空:"贫僧也是不解。但虚老只说,要咱们越快越好!"
  梦灵:"既然如此,咱们这便动身吧!雅梦,你精神不好,且先休息一阵吧。"
  雅梦点了点头。

  大雄宝殿的观音菩萨圣像前,陈雅梦格外虔诚地顶礼三拜,随即闭目长跪不起。
  虚云从后堂入殿见状,无声无息绕过,到前殿顶礼本师,随即离去。

  三十二架日机一齐飞临曲江上空,亲率主机的石田大佐面目狰狞,恶狠狠下令:"预备投弹,给我轰平曲江!"

  雷电轰鸣,暴雨倾盆,虚云亲率云门寺僧和梦灵等人,在山下路口接收难民。
  从一百零五岁的虚云老和尚发际间汩汩而下的水流,也分不清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面对一批又一批潮水般涌至的难民,虚云和众僧只有一遍遍重复同样的话:"我佛慈悲,你们都快上山去吧。"

  梦灵率百余难民来至山门,令正与十余名埋头施粥的雅梦略觉不解,问道:"你怎么先回来了?"
  梦灵:"难民越来越多,师父怕你们这里人手不够,令我先回来帮着为难民们安排避雨之所。"

  梦灵引领一对老夫妻进入简陋的木棚,道:"曲江遭此浩劫,灾民难民越来越多,你们且先在此暂避,照料不周之处,尚请多多鉴谅。"  
  老妇人:"能有这避难之所,已是我老俩口一生念佛的福报了,只是……唉!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可真遭罪啊!"
  梦灵一惊:"孩子?什么孩子?"
  老汉道:"就是广州被攻占后,被迁移到曲江去的那些孤儿难童……"
  梦灵急道:"他们怎样了?!"
  老妇人:"直到此时,他们只怕还在几十里外的荒野,遭受那些禽兽日军飞机的轰炸……"
  梦灵惊骇的面孔。.

  天已晚,暴雨依旧。二十余岁的徐老师,正率着数百民孤儿,衣衫褴褛单薄,大多赤着双脚,最大的也才十一二岁,最小的恐怕未满周岁,他们或相互扶持,或合力背着弱小者,流着眼泪,悲啼嚎啕。饥饿、寒冷和惊恐,已使他们一个接一个倒毙在泥泞中或稍大孩子的怀中,这群相依为命的羔羊,事实上已书写了人类历史上最惨酷的一页。

  忙前忙后照料着孩子们的徐教师,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一背着幼童的孤女,急忙奔到徐老师面前,放下幼童,扶起老师,却见老师面色惨白,嘴唇青紫。
  孤女惊叫:"徐老师!徐老师!"
  几十名难童也围了上来,悲呼:"徐老师!"
  徐老师虚弱地一笑,对那孤女道:"潇潇,老师不行了。在所有孩子中,你是最勇敢最坚强的……"
  "不!不!"潇潇悲呼道,"咱们十一个教师,现在只有徐老师你一个还活着了,你千万不能再离开我们了呀!"
  徐老师惨然一笑:"老师也不想离开你们啊!但是潇潇,你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带着小伙伴们继续西行,就是爬,也要爬到云门寺去。那里的虚云老和尚,是大慈大悲的当世活菩萨,到了那里,你们便得救了。"
  潇潇:"可是老师……"
  徐老师:"记住老师的话,去找虚云……"言罢头一歪,就此身亡。
  大雨仍在下,孩子们哭成一团。
  良久,潇潇忽站起来,抹去脸上的泪水雨水,对小伙伴们道:"听老师的话,大家互相搀扶着,年纪大的每人背一个小的,就是爬,咱们也要爬到云门寺去!"
  在小伙伴们凄悲无言的注视中,潇潇毅然背起那奄奄一息的幼童,一步一挣扎,颠仆而行。
  在她的带领下,一支全世界最孤弱无助的队伍,又缓缓开始移动。  

  同一时刻,另一支百余人的队伍,也正向难童队伍迎来。
  这批队伍僧俗混杂,有的牵着牛车,有的担挑着粥饭衣物,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困苦地与难民逃难方向逆向而行。其为首者,俨然便是白须白髯的虚云老和尚。梦灵、明空、雅梦等随侍其侧。

  数十难民与虚云等相遇,一为首者大惊道:"你们都疯了吗?还敢往曲江去?!"
  虚云:"我已经一百零六岁了,就是不幸遇上日兵追来而被杀死,也可死而无憾。"
  那人惊道:"一百零六岁?敢问大师可是虚云长老吗?"
  虚云:"阿弥陀佛!老衲正是虚云。敢问施主,你们在前方可曾见到许多孤儿?"
  "见是见到了,"那人道,"都落在后面十几里处,好象都走不动了,只怕快死光了也很难说,你们还是别去冒险了吧。"
  虚云合什向天,祈祷道:"南无观世音菩萨,愿你保佑孩子们平安吧!"随即又高声道:"各位比丘居士,虚云求你们了,请大家加快脚程!"

  天将黑,虚云率人终于遇上了孤儿们。大雨滂沱依旧,幸存的难童大约仅二百余人了。
  爬行在最前面的潇潇,无助地望着迎面而来之人。
  陈雅梦抱起潇潇,泪水潸然直流。
  潇潇神志似已不清,喃喃道:"徐……徐老师……"
  陈雅梦:"我……我不是徐老师,我们是虚云长老带来救你们的。"
  潇潇猛然间犹若迷梦惊醒:"虚……虚云?"
  陈雅梦点点头。
  潇潇虚弱一笑:"我们得救……"
  "了"字未能出口,人已昏迷过去。

  虚云自将一幼童抱上牛车,同时喂给衡粥。众人不待吩咐,早已同样行事。
  回程中途中,虚云怀中的幼童,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孩子别哭,"虚云轻拍幼童,道,"幸得菩萨保佑,你们已经平安得救了。"
  浑浊的老泪,却已布满虚云苍老的面颊。

  明空入见虚云,道:"虚老,上次所存余粮眼看无多,难民终日似潮水般涌至,还有那二百多个孤儿……?"
  虚云截口道:"这云门山上,不是有取之不尽的木薯么?"
  明空:"虚老的意思是──?"
  "对,"虚云道,"你这就率众僧到后山采木薯去。至于那些孤儿,可千万别委屈了他们,我会想法另作安排。"
  明空临出屋时,虚云又道;"你顺便把梦灵给我叫来。"

  梦灵来见虚云:"师父,你找我?"
  虚云点点头:"我要你即刻回桂林一趟,面见李济深将军,就说贫僧一生别无所求,但此时此景,却无论如何要求任潮先生帮一次忙了。"
  梦灵惊道:"师父但有何事,告知梦灵也就是了,又何必……?"
  "此事你作不了主的,"虚云道,"本寺即将断粮,这你是知道的,为师已令熬粥比丘,每日减少米粮数量,只求能多维持几日而已。只是那些孤儿难童,却如何受得起如此煎熬啊!"
  梦灵:"我明白了,师父是相求李将军,派人来将孤儿们接走?"  
  虚云:"听说重庆有个保育院,是专为孤儿难童们开设的?"
  梦灵:"是有这一机构,只不过……好吧!师父,梦灵这就去和雅梦说说,马上动身。"
  虚云:"事不宜迟。梦灵,你这就走吧,雅梦那儿,为师代你去转告也就是了。"
  梦灵点点头:"也好。"

  雅梦又在观音圣像前闭目合什长跪。虚云轻轻进来,在一侧注视良久,方轻声道:"阿弥陀佛。"
  雅梦一惊,连忙起身:"虚老。"
  虚云:"梦灵忽有急事,需暂时离开一阵,他托我转告你一声。"  
  雅梦脱口道:"他去了哪儿?"
  虚云:"阿弥陀佛!施粥的时辰到了,雅梦你快吧。"

  虚云和众弟子,念唱已毕,开始静静合共过堂(吃饭)。
  他们的早饭,不过每人一只木薯和一碗白水而已。
  这时斋堂外传来吵嚷声──
  "比米汤还不如,这也叫粥吗?!"
  "当我们是猪狗啊!也太欺负人了!"
  "自己吃好的,而用清汤稀粥来喂咱们,哼!这也叫慈悲为怀吗?走,找他们评理去!"
  ……
  众僧一齐望着虚云。虚云恍若未觉,自顾啃了一口木薯,又喝一口白水。
  七八个难民各端着一碗稀粥,来到门口,吵吵嚷嚷来到斋堂门口,环视了堂内一圈之后,忽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虚云抬起头,和颜悦色地道:"各位檀越,有什么事么?"
  领头之人突然跪下道:"虚老,我们错怪您了,以为你们和尚藏着好的自己吃呢。"
  "快起来吧,"虚云道,"不要难过了,我们出家人吃惯了苦,有碗残汤也就勉强可以过日子了。你们可不一样,趁着还有粥喝,你们都快去吧。也许再过两日,云门寺便连稀粥也再供不起了呀。"
  那七、八个人哽咽无语,泣拜离去。

  傍晚时分,三辆军用卡车忽然开抵云门寺,所有僧俗正自大惊,卡车已然停下。从第二辆车内,匆匆跳下一年轻军人,直奔寺内。
  一僧人正欲上前阻拦,那军人早执枪在手,冷着脸道:"快去禀报虚老!就说前次到曲江传讯之人,此时有急事求见,一刻也耽误不得!快!"
  那僧正欲再问,一声苍老的佛号已然传来,在不足十米开外,虚云对那军人道;"施主快随我来。"

  甫入寮房,尚未落坐,那军人已急道:"虚老,请恕晚生放肆,实在是因为事情太过紧急,此时萧长官尚在车中,昏迷不醒……"
  虚云陡然转身:"你说梦灵?"
  这军人正是上次前来接头的那联络官,见虚云发问,忙道:"正是。李将军闻萧长官传讯后,立即派萧长官率领咱们十余人开了三辆车冒死奔赴云门。本来沿途无事,不料昨日早间,在曲江城外与小队日军遭遇。虽然全歼了他们,但咱们也折了三人,而且萧长官腰部也负了伤,因失血过多……"
  虚云:"不用再多说了,快与我去找明空法师。"

  明空法师等四个僧人,把用袈裟包住、兀自昏迷不醒的梦灵抬入虚云所居寮房,置于床上。
  虚云替梦灵检查伤口,又探视脉象,最后长舒了一口气。
  随后跟来的联络官急道:"虚老,萧长官他怎么样?"
  "菩萨保佑!"虚云道,"幸好子弹并未留在体内,也未伤及筋骨,只是失血过多,脉象虚弱而已。"
  明空等僧人齐念阿弥陀佛。
  联络官喜道:"如此再好不过了!不过虚老,临行前李将军一再交待,咱们的军车实在不便在云门停留……"
  虚云:"多谢任潮先生,他是怕为老衲和这千年祖庭召来灾祸啊!"
  稍候又道:"这样吧,明空,你召集全寺僧众,协助这位施主,趁现在天色已暮,把所有孤儿难童送到车上,连夜转移。"
  联络官:"可是萧长官他──?"
  虚云:"请你转告李将军,就说梦灵暂时不宜动身,就由贫僧在此替他调养。"
  联络官:"也好,那就有劳虚老了。"与明空等合什退出。


  夕阳下,陈雅梦满面凄戚,正茫茫然独自徘徊,忽有一面目阴鸷的"难民"冷森森挡在面前。
  陈雅梦一惊:"是你?!"
  那人冷冷道:"你昨晚都干什么去了?"
  陈雅梦:"拜佛,拜观音菩萨,这关你什么事吗?"
  那人冷晒道:"今天才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怕已太晚了!"
  见陈雅梦忽然面若寒霜,那人忙道:"好!好!不关我的事。但是你可知道,就在昨夜,那两百来个孤儿,竟然被人连夜接走了!"
  陈雅梦面无表情:"是吗?"
  那人又道;"如果昨夜我没看花眼,率人干这事的,正是经常与你形影不离的萧梦灵。"
  雅梦一惊:"是他?!"
  那人冷哼了一声,道:"据我推测,他此时尚在寺内,恐怕还受了伤。"
  雅梦不语。
  那人又道:"因为走时身着军服的人,比来时少了一个。"
  雅梦仍是不语。
  那人冷冷道;"据广西方面探知,此人乃李济深的心腹和高级幕僚,限你在最短时间内查清此人现在藏在何处,这是上司的命令,咱们绝不可违抗的。"
  陈雅梦木然呆立,那人冷笑一声,倏然悄失。

  密室内,虚云正亲自执勺替梦灵喂药。
  梦灵含泪道:"师父……"
  虚云慈祥地微笑道:"别多说话。救了那许多难童,那是多大的功德啊!难道让师父照料照料你,也不可以吗?"
  梦灵哽咽道:"可是师父,梦灵自觉已经大好了呀!"
  "幸得菩萨保佑,未能伤及筋骨,"虚云道,"再喝三天这剂提气补血的药,师父方相信你将大好无碍。"
  梦灵:"临走之前,李济深将军一再告诫,梦灵的真实身份,已被日伪特务探知……"
  "这我知道,"虚云淡然道,"所以你这养伤之所,乃是一间密室,若非大肆搜索,那是很难发现的。"
  梦灵:"雅梦她知道吗?"
  虚云:"我还没告诉她。对了,替你换衣时,见有五万现金贴身紧藏,那是怎么回事啊?"
  "哦,"梦灵一派敬仰之色,"那是李将军闻师父及云门困苦,乃取出夫人首饰换成现金,令我带来以作供奉的。"
  虚云突然无语,半响方才道得一声:"阿弥陀佛!"

  虚云把五万元交给明空,肃然道;"别问此款从何而来,就当是菩萨赐我云门祖庭的,望你亲自率人去购成粮米,不得虚耗分毫。"
  明空:"虚老,此时……唉!阿弥陀佛!正如报上所说,此时无论中日,都已到了一粒米一滴血的光景,又能到哪里购粮呢。"
  虚云叹道:"劫数!一切均劫数使然。那你就看着办吧,能购多少就算多少。"
  明空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虚云端着熬好的药钵进入密室,却已不见梦灵,不禁大吃一惊,随即黯然端坐。
  少顷,梦灵回归密室:"师父。"
  虚云:"你去见雅梦了?"
  梦灵腼腆地点了点头。
  虚云轻叹一声,良久无语。
  梦灵:"师父,你怎么啦?"
  虚云:"梦灵,师父要你做任何事,你都肯答应吗?"
  梦灵大惊:"师父待梦灵恩重如山,情深似海,纵要梦灵去死……"
  "不许说死"。虚云道,"你跟了师父几十年,莫非还不知佛门戒杀么!"
  梦灵惊奇更甚,难以出声。
  虚云一派庄严肃穆,缓缓道:"几十年了,师父知你素有善缘慧根,却始终不为你披剃授戒,只因你无佛缘。但是今天,为师却要为你削发并烙上戒疤了。"
  梦灵满面惊骇:"师父?!"
  虚云:"既非剃度,亦非收皈。只为免过一劫,巧行方便而已。总之你虽是我弟子,便永远不是和尚。明白了吗?"
  梦灵惶然摇头。
  虚云:"一切有为法,一切皆因果,三天后你自会知晓的。"
  梦灵满面茫然。

  云门寺的钟声猝然响起,尖利而短促。密室内的梦灵惊问虚云:"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虚云淡然道:"该来的总是要来,咱们也不能不出去。待出去后,你便会明白了。"

  大雄宝殿内,从明空当家以下,合寺僧众无一缺漏,尽被集于一侧。
  另一侧,则是三十余名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在铃木少佐和木村大尉的率领下,正自虎视耽耽。
  虚云和梦灵合什将入殿,却被门口两名日军拦住,恶狠狠地道:"什么的干活。"
  虚云:"阿弥陀佛!贫僧虚云,与小徒闻钟声之召而来。"  
  铃木少佐看了虚云两眼,冲卫兵一点头,让虚云和梦灵入内,位列班首站定。
  "我大日本本是崇佛之国,"没料那少佐竟讲得一口流利汉语,"所以不想太为难你们。"
  众僧对视一眼,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铃木少佐又道:"但近日有情报说,国军要员李氏济深的心腹幕僚,此时正在你们中间,只要交出此人,我们即刻撤军。"
  众僧面面相觑,无一应声。
  木村大尉忽用日语哇啦了几句,状极凶狠,侨眷威吓利诱有加。
  铃木道:"刚才木村大尉说,想瞒我大日本皇军是没用的,理由非常简单,那人到贵寺尚且不足十日,如果想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冒充和尚蒙混过关那是连门都没有。"
  众僧还是一声不吭。
  木村随即向铃木行了军礼,又哇哇几句。铃木似觉无奈地点点头,方才说道:"你们既不肯说,咱们只能挨个检查各位的戒疤新旧以解疑惑了。"
  于是在木村率领下,大半日本士兵开始逐个检查众僧头顶的戒疤。  
  虚云合什默祷:"观世音菩萨啊,保佑梦灵逃过此一劫吧!"
  木村检查到梦灵,突然一阵冷笑,过来向铃木禀报。
  铃木一言不发,走到梦灵身前,仔细察看其戒疤。
  虚云忙道;"阿弥陀佛!他是贫衲的侍者,已跟随贫衲几十年了。"  
  铃木少佐呆呆地看了虚云一阵,突然高声(日语):"都检查完了吗?"
  众日军:"嗨!"
  铃木(日语):"收队!"
  木村指着梦灵惑然道(日语):"那他──?"
  铃木(日语):"那也是旧疤。我命令:"收队!"
  木村无奈地答应,收集队伍,随铃木一道撤离。

  大雄宝殿内,众僧均松了口气,正一起随虚云礼佛时,却见铃木少佐独自一人返回,径自走到梦灵面前,面上毫无暴戾之色,道:"你瞒不过我,这是新疤。你还是快走吧,下次别的军官来搜查,可没这么便宜了。"
  梦灵目瞪口呆。
  铃木转向虚云,礼敬道:"我也是佛教徒,年幼时便早听说过虚云长老您的法号盛名了。"
  再转向梦灵:"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朋友,一起拜佛修行。人类不应该有战争和屠杀,可我也没有力量去反对。再见吧,愿佛祖保佑你们!"
  铃木说完,也不等别人回应,竟又手提军刀,昂首傲然离开大殿。  
  殿内一片沉寂。

  屋内设有一小佛龛,龛内供着观音铜像。陈雅梦正自跑在观音像前无言祈祷,却早已泪流满面。
  梦灵进来见状,不禁大奇:"雅梦,你怎么……?"
  陈雅梦一跃而起,呆呆看着梦灵,满面既不相信又充满喜悦之色。  
  梦灵笑笑:"你别急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陈雅梦失声:"你怎么没被……你做了和尚?"
  梦灵:"我这和尚是假的,现在马上得离开寺庙了。雅梦,你愿意与我一起走吗?"
  未等雅梦开口,虚云早在屋外高声道:"阿弥陀佛!梦灵你快走吧,至于雅梦,自有为师代你照管,你尽可放心。"

  木村大尉独见石田大佐(对话为日语配中文字幕)
  石田冷冷道:"果有其事?"
  木村:"那香疤一看便是新的,不知少佐却怎么认不出来。并且看那人气宇不凡,也不象是个和尚。"
  石田沉呤良久,道:"此人既为李济深心腹,若能捕获,必能获取两广重大军情,从而打开粤汉铁路。这样吧,此事暂别让铃木君知晓,你亲自带上我的卫兵……"

  虚云告知明空:"南华寺将有大变,我不得不去一趟,此间之事,一切暂且交由你们办理。记住,救灾济民,仍是第一要务。"
  明空:"虚老,上次五万元,也未能购得几车粮米,贫僧也不知尚能维持几日。"
  虚云:"实在无法购粮,就发动灾民们也上山去挖掘木薯。看这局势,也不会再拖延多久了,只要还能活着,就一定会有希望的。"
  明空:"阿弥陀佛!"
  虚云:"修整云门祖庭之事,过些时日我一定还会再来的,现今你们一定要善自护持。"
  明空:"虚老慈命,弟子一刻也不敢忘。"
  虚云:"梦灵虽走,难说日本人还会再来,到时……唉!你派个稳重些的比丘随我回南华寺,到时你们就照直说我带侍者已回南华寺去,估计他们也不会太过为难我云门祖庭的。"
  明空含悲道:"虚老……"
  虚云:"你不用再多说了,就照我所说的去办吧。"

  广西行营,李济深官邸。
  李济深亲自为萧梦灵加满茶,关切地道:"你终于回来了,伤都痊愈了么?"
  萧梦灵:"伤倒是无碍了,就是给弄了个不伦不类的光头方才得以脱身。"
  李济深:"虚老真神人也!对了,他现在身体还好吗?"
  萧梦灵:"师父身体倒是康朗依旧,只是我一直纳闷不解,他怎么象是在三日之前,就知会有日本人要来验看我头上香疤似的。"
  "所以我说虚老真神人也!"李济深道,"别说你了,就象上次咱们欲秘聚曲江,若非事先得虚老令联络官传讯而更改了地点,当日曲江被夷为平地,咱们两广首脑,岂不都被日本人给一锅端了!"
  萧梦灵大惊:"什么?"
  李济深亦自奇道:"你不知道?"
  萧梦灵茫然摇头。
  李济深:"其实虚老心头雪亮,那些难民中,或许就在虚老身边,早已有了日伪特务安插。"
  萧梦灵脱口失声:"莫非是她?"
  李济深不语,望着对方。
  萧梦灵自知失态,忙道:"请恕属下失礼。"
  李济深:"你刚回来,疲乏未解,先去好好休息休息吧。"
  萧梦灵点头起身:"属下告退。"

  南华寺一寮房内,林阿根带秀娥母女,伏拜在虚云面前。
  虚云温言道:"活命之恩,虚云担当不起!还是让咱们一起来共谢佛恩吧。你们快请起来。"
  阿根起身刚欲说话,却见观本匆匆忙忙进来,急道:"师父!事情不好了!"
  虚云:"不要惊惶,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是,"观本道,"是石田大佐亲率了官兵来,指名道姓要见师父和师父从云门寺带回的侍者。"
  虚云:"什么石田大佐?"
  观本;"他……他是日军占领曲江的最高指挥官,一贯凶残成性的。"
  虚云:"那侍者呢?"
  观本:"已和本寺僧众一起,被赶到了大雄宝殿。"

  虚云泰然入殿,那石田傲慢非常,逼将过来,冷冷道:"你的,虚云?"
  虚云合什:"贫僧正是虚云。"
  石田又指着那单独站在一边的侍者,道:"他的,你侍者?"
  虚云:"他正是贫僧从云门寺带来的侍者。"
  看虚云神态自若,石田似觉不解,又奔至那侍者前,肆无忌惮地摸他的戒疤。随后转过身,冲中村上尉冷哼道:"嗯?!"
  中村大惊,忙道(日语,中文字幕):"报告大佐,这个侍者,并非咱们在云门寺见到的那个!"
  石田把阴冷的目光转向钤木,一言不发。
  铃木少佐神色冷静坦然(日语.中文字幕):"就是他。"
  石田大佐的目光在铃木和中村二人脸上阴森森的转来转去,末了突然喝令四名士兵出列,又随手指了两个南华寺僧人,命令道(日语. 中文字幕):"把他们押到伽蓝殿,我要亲自讯问!"又对铃木和中村道:"你们看住他们,在我未回之前,一个也不许动!"

  大殿内的日军,果然面无表情,一无所动。然而僧人们却动了,在虚云率领下,他们全都双手合什,默念佛号,但除了从伽蓝殿隐约传来的酷刑逼供和一两声惨呼外,大殿内寂然如死。

  石田大佐带那四名士兵回殿。四名士兵身上,均有斑斑血迹。石田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一百零六岁的虚云老和尚,白须白发,正自闭目念佛,石田看了他两眼,突然挥手给了中村一记响亮的耳光,同时喝道:"混蛋!"

  待日军随石田大佐全部消失在山门外之后,复仁、观本等人急忙奔出大殿,绕过回廊,去推开伽蓝殿的门。
  殿内是一派惨烈的情景──那二僧被反手吊在横梁上,早已体无完肤,气绝多时!

  一堆熊熊大火之前,虚云正率合寺僧众跌坐诵经,为正在被荼毗的二位亡僧往生祈愿。

  山门内侧,陈雅梦状若呆痴,独坐于石阶上,面色萧瑟索然。
  一条人影,忽然飞速潜入,直奔大火浓烟而去。
  陈雅梦注视着那背影,先似梦中未觉,后突目瞪口呆,倏然色变。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却又突然止步。
  陈雅梦呆立良久,复又黯然神伤,恍惚走出山门。

  对萧梦灵的猝然而至,虚云似乎并无惊诧,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而已。
  萧梦灵对那堆大火顶礼三拜,随即闭目长跪,虽然他不诵经念佛。

  雅梦神情恍惚,漫无目的不辨东西,正踽踽独行时,正如前次那样,那个"难民"又挡住了她。
  那人道:"刚才潜入南华寺的,是不是就是萧梦灵?"
  雅梦茫然点了点头。
  "很好!"那人道,"要么诱骗策反他,要么彻底解决他,这将是你在东南的最后一个任务了。"
  雅梦不语。
  那人道:"因为你的身份,似乎已经被暴露了。"
  雅梦仍然不语。
  那人递了一支手枪给她,雅梦茫然接过。
  那人又道:"信封里是接头暗号和活动经费,完成任务后你就南下广州,自有人与你联络,护送你到重庆去的。"
  陈雅梦仍未吭声,只转身朝南华寺彳亍而去。
  那人看着她索然落寂的背影,忽然诡秘地一笑。

  大火已经熄灭,梦灵却依旧闭目长跪。
  趺坐一旁的虚云看了看他,道:"你明白了?"
  梦灵睁开眼,终于忍不住泪水汹涌:"两位师父是为我而死的呀!"
  虚云:"这有什么,不外两具臭皮囊而已。"
  梦灵:"师父?"
  虚云:"唉,你还是不明白。"言罢竟然起身离去。
  梦灵看着师父苍老的背影,忽然眉毛一挑,陡然立起身来。

  陈雅梦推开房门,赫然见萧梦灵安然端坐。
  雅梦一惊一愣:"你……?"
  梦灵淡然道:"我已不是我,因为我已向李济深将军递交了辞呈,不辞而别了。"
  雅梦:"为什么?"
  梦灵:"因为无意间,我不知道害死了多少无辜。雅梦,不要说曲江突然轰炸的事与咱们无关,好吗?"
  雅梦摇摇头:"曲江被轰炸,是因为两广要员将在那儿秘聚,这消息正是我传出去的。"
  梦灵见她坦承,也忍不住微吃一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雅梦:"还有再前次南华寺险些被炸,两广军政大员几乎被一网打尽之前,也是我秘传的情报。"
  梦灵;"你……?!"
  "我现在回来,本是要完成最后一个任务的,"雅梦惨然笑道,"那就是要么策反你要么杀了你。你看──"
  雅梦掏出手枪和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
  梦灵惊骇无语。
  雅梦又惨然一笑:"可是……小心!"雅梦猛然扑入梦灵怀中,同时清脆枪声响起,一弹正中雅梦背心要害。
  梦灵大惊跃起,顺手抄了雅梦的枪追出窗去,却只见一"难民"步覆轻盈地逃离很远,已然追赶不及。
  梦灵急跃回屋,将俯卧着的雅梦翻转过来,揽入怀中。
  雅梦嘴角挂着一缕鲜血,面色惨白若纸,已是气若游丝,却仍挂着淡淡的笑。  梦灵悲呼道:"雅梦!雅梦!你……为什么要这样?"
  雅梦断断续续地道:"我……我知道你……你为何姓……萧。可你知我……我为什么姓陈吗?"
  "不!不!"梦灵悲怆至极,"我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此时虚云、复仁、观本、惟因……等人,均已来至屋中。
  雅梦也只剩下一口气了:"因为我……我也是孤儿,后蒙汪精卫……夫人陈……陈……"
  雅梦头一歪,就此气绝身亡。
  梦灵无泪无声,只若僵石般抱着雅梦尸体一动不动。
  "阿弥陀佛,"虚云忽口宣佛号,道,"梦灵,带着她,到你们想到的地方去吧。"
  梦灵放下雅梦,冲虚云恭恭敬敬地顶礼三拜,一言不发,抱着雅梦尸体离去。

  虚云与众僧正在禅堂坐禅,一派肃穆,寂静无声。
  林阿根忽跌跌撞撞冲入,气急败坏地高叫:"师父!师父们救命啊!"
  护七师正欲将他驱出,虚云忽开目道:"什么事?阿根?"
  阿根气喘吁吁:"鬼……鬼子要屠村!"
  虚云一惊:"屠村?!"
  "是啊!"阿根道,"两三百号人啊!都被鬼子给赶到乡场上,连机枪都驾好啦!"
  众僧俱是惊骇莫名。
  虚云忙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是哪个村?阿根你别急,慢慢说。"
  阿根:"就是我和秀娥她们母女原先居住的那个村。一早我上山为寺中打柴,发现有日本军车冲进村,跳下兵来把出路给封了,然后挨家挨户搜查,又是抢粮又是抓人的。我觉得奇怪,这个村本是很穷的,此时大家都靠木薯野菜度日,他们怎么还储有粮呢?就悄悄摸下山到邻村一打听,便被吓得不敢吱声了。"
  虚云看着阿根。阿根又道:"原来是在三天前,有四、五个喝醉了的日本兵押了车军粮路过时,被全村饿疯了的人给抢了!"
  "啊!"虚云失声惊道,"抢粮时伤了人没有?"
  阿根:"听说那倒没有。几个日本兵都不敢动,后来就开着空车走了。"
  "我佛慈悲,"虚云下单起身,"走,阿根,我和你去看看。"
  复仁,观本等闻言大惊,一齐跪在虚云面前:"师父!去不得啊!"
  虚云淡然道:"我已经一百零六岁了,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的,日本兵虽然凶残成性,但未必个个如此,何况他们也都是人。再说此番前往,我也不过是为几百条人命向他们求个情,又不是去拚老命。成与不成,还得看诸佛菩萨是否护持加被呢。"言罢坦然而出,阿根一跛一跛地紧随其后。
  禅堂内众僧面面相觑,又是落针可闻。

  乡场上,全村二百多号男女老少挤成一团,俱是惊恐之色。
  三面有日兵持枪把守,并已驾好机枪。正面则是石田大佐亲率的重兵(副官、铃木少佐和中村大尉均在其中)。在他们右侧,有一堆大袋小袋的粮米,数量已不很多。左侧,则是复仁、观本、惟因等南华寺众僧和阿根、秀娥母女等人,也有十余日兵持枪看守。
  白发苍苍的虚云老和尚,此时正合什站在石田大佐之前。
  石田双眼眯成一条线,正一眨不眨地俯视着虚云,良久,既未出声也未挥刀下令射击。
  石田突然仰天狂笑,令人毛骨耸然。笑罢冷冷道(日语.铃木少佐权充翻译.下同):"你真不怕死?"
  虚云双手合什,法相庄严:"若能换得大佐先生收回成命,老衲死不足惜。"  
  石田:"他们是土匪,你为何要救他们?"
  虚云:"不,他们都是善良百姓。"
  石田:"善良百姓?为何抢我军粮?"
  虚云:"因为没有粮食,他们都饿疯了,才会做下如此疯狂之事。"
  石田:"既然是疯子,杀了又有什么可惜!"
  虚云:"我佛说众生平等,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条人命。"
  石田久久盯着虚云,面上暴戾之气稍减,又道:"你今年几岁?"
  虚云:"贫僧虚活一百零六春秋。"
  石田点点头:"那好,只要你能答应两个条件,我便放了他们。"
  "阿弥陀佛",虚云道,"大佐先生请讲。"
  石田:"我的军粮,已被他们吃了大半,要他们立即给我吐出来!"
  虚云:"大佐先生,你也知道吐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但老衲担保在三日内补足退还。"
  石田又沉默良久,道:"好,既然老和尚担保,我就答应了你。但第二条,却再没条件可讲,把当晚领头抢粮之人交出来就地正法,让他们永远记住我大日本皇军的威严!"
  虚云:"这……"
  石田又恢复冷酷:"这领头之人,决不会是你老和尚你吧?哈哈!我从一数到十,若那领头之人还不自己走出来,老和尚,那你就别怪我不怜悯苍生了!"
  此语一经铃木少佐翻译出来,乡场上的众百姓便你推我挤,惊恐万状。
  石田高擎军刀,命令枪手:"预备─一 ─!"
  虚云合什闭目,连宣"阿弥陀佛。"
  石田:"二!"
  ……石田数到"七"时,面上露出狞笑。
  忽然随着一声"住手",林阿根越众而出。
  石田一愣,便听林阿根道:"我姓林,名叫阿根,当晚带头抢粮的人,正是我。"  正惊恐万状的村民,先是突然静场,随即窃窃私语,最后竟至哽咽,更有人大放悲声。先是一人,后是几人,最终几乎是全部嗓子发出同一个声音"阿根!"
  虚云紧闭的双目,已滚出混浊的泪水。
  秀娥紧紧搂着女儿,含泪望着走向石田的阿根。
  复仁等僧众却尽皆合什,默宣佛号。
  石田看着站在自己丈余前的阿根,冷冷道:"你的?什么的干活?"
  阿根淡笑道:"我,抢你们的军粮的干活。"
  石田转向铃木用日语问:"究竟怎么回事?"
  铃木问阿根:"大佐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根:"请你转告大佐,那晚我策划带人抢了粮后,怕被抓住就逃进了山,今天又逃进了南华寺。所有事情都与别人无关,他们之所以敢跟着我抢粮,的确是饿得疯了才挺而走险的。我甘愿接受正法,但也请大佐能够顾全你们大日本皇军的脸面,别毁先前与虚云老和尚所作的约定。"
  待铃木将阿根的话翻译完了,石田大佐点点头,踱到阿根身边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阿根神色坦然。石田忽冲阿根伸出大拇指:"你的!很好!"
  然后缓缓提起军刀,一刀刺入阿根腹中。
  阿根面上并无痛苦之色,直到石田抽出军刀良久,方才缓缓倒下。
  秀娥抱着女儿奔过去,跪在阿根身边,没哭没喊,只伸手替他合上双目。

  熊熊大火中叠映着虚云慈悲苍老的面容。
  火光渐渐暗淡──
  一九四五年八月一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曲江城郊,在两列国民党军队荷枪实弹的监视下,日军自石田大佐开始,所有官兵一个接一个把武器放下于指定位置。
  前面,是几辆国军严密监视着的押运俘虏的卡车。
  石田等正要上车,忽见车头前方尘土飞扬。

  数百名村民扛着空棺,迎着卡车走来。
  空棺上插着灵牌,上书:义士林阿根之灵柩。
  走在最前头的,是头缠白巾的秀娥母女。

  一国军士兵站在车上看清前方阵仗,脸色大变,忙跳下车,去向连长报告。连长爬上车用望远镜看了一眼,也连忙跳下,命令道:"快去报告长官,就说有百姓扛着棺材来拦截,该当如何处置。"
  那士兵应声"是",匆匆跑入隔壁军营。

  秀娥母女走在阿根空棺之前,四个年轻壮实的扛着空棺随后紧跟,其间男女老少均有,并早已不仅限于一村之人。在听闻了阿根悲壮故事之后,越来越多的附近村民加入这队向日军讨债索命的行列。
  但在距载俘卡车前约五十米处,这股浩大而愤怒的人流受到了阻拦。
  阻拦他们的并非受降军人,当然也更不会是已放下了武器的日军,而是一个令他们人人敬重的百岁老人──虚云长老。
  白发、白眉、白须,在八月无风的烈日下有若木雕。虚云老和尚孤零零地趺坐在龟裂的公路中央,合什念佛,有若千古磐石。
  先是秀娥母女,其次是那具空棺,最终是所有的人,都默默停了下来。
  "阿弥陀佛!"虚云和悦地道,"各位檀越,你们要去哪儿?"
  一扛棺壮年道:"我们要去找那些鬼子替阿根偿命!"

  后面的卡车旁,已出现了国军长官──即曲江的接收大员,他竟然是曾受李济深之托,前往南华寺与虚云接头的那位联络官,只不过此时也换上了上校服饰。
  他从连长手中接过望远镜,只看了一眼,就喜不自禁地道:"虚老来了,那就好啦!"随即命令连长:"让受降日军上车。"
  于是,石田大佐、铃木少佐、中村大尉……等一一登车。
  五十米并不远,登车之后,他们当然也就看到了前方的一切。

  秀娥携三岁的女儿抢前几步,跪在虚云面前。
  虚云不语,只慈祥地看着她们。
  秀娥哭诉:"老师父!阿根他死得冤呐!"
  虚云:"他的一切,我都知道。"
  秀娥:"那老师父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找石田为阿根讨命!"
  虚云:"阿根的命,是讨得回来的么?"
  秀娥一愕。
  虚云:"杀阿根者,虽只是石田那一刀。但要了阿根之命的,却又何止只是一刀而已。"
  秀娥汲泣。
  虚云:"把所有侵华日军都给杀了,也许可替阿根讨还血债,可你们杀得完么?纵能杀完,阿根那在天之灵,你想他能安么?"
  一汉子怒道:"照你这么说,咱们这仇,就不报了么?"
  另一汉子道:"老师父,虽然我们人人都敬重您,但当初阿根忍辱被逐出村子的事,现今我们都知道真相了,不杀石田为他报仇,我们全村的人,没一个能安心啊。"
  虚云:"既然明知已错而心不安,那当时你们为什么又众口一词,要把他打残了逐出村外呢?"
  那汉子一时语塞。
  虚云:"因为你们当时不知实情,都认为自已所为乃是正义之举,对吗?"
  那汉子道:"对啊!"
  虚云:"不知那武少爷此时可在场?"
  一老翁"呸"了一声,道:"日本一来,那畜牲便做了汉奸,早被游击队给杀了。"
  虚云:"阿弥陀佛!这可真是恶有恶报,业力不可逆转。但各位檀越是否想过,日本侵华,杀我同胞,始作恶者,乃是那些有权有势的战争狂人,若非他们威逼利诱,又有谁甘愿离家几千里,飘洋过海前来作恶?"

  后面所有战俘均已上车,联络官(接收大员)一声令下,卡车缓缓前移。那联络官竟不上车,只在一旁徒步相随。
  车在虚云身后十米处停下,联络官独自趋前,顶礼虚云。
  虚云还礼后道:"原来是你。"
  联络官:"虚老,萧长官失踪之后,下官便……唉!上司命下官今日无论如何要将这些战俘押赴广州,以便集体遣返。但下官深知民心绝不可违,正不知该如何才好。"
  虚云:"你放心吧,世间只有不可逆转之因果,尚无不可教化的众生。"又对秀娥道:"你们母女快起来吧,老衲可再担当不起了。"
  秀娥泣道:"老师父……!"
  虚云亲手扶起秀娥母女,道:"阿根于你们有恩,这我知道。他无仇无怨,反以一已之躯而救全村曾经辱他之人,这我也知道。他今生所种的福田,实非凡人可以攀比,来生必可获福慧双报。今天你们若真杀了石田,虽可泄一时之愤求得暂时心安,但未尝又不是在消阿根来世之福呢。"
  一汉子道:"谁知来世如何!我们只求今生能为阿根报仇!"
  虚云:"我要说来世之果,便是由今世之因所造,你一定是不愿意相信的,但贫衲只问你一句:"纵然杀了石田甚至所有这些日本官兵,阿根他就会再有今生了么?"  
  那汉子:"这……"
  虚云:"日军侵华,杀人无数,那是他们自造恶因,来世将受什么恶报,也是咎由自取……"

  突闻一声"你干什么!"的喝叱,紧接着是对天鸣枪的声音。
  虚云惕然回头,却见车上的日军战俘,以铃木少佐为首,竟然不顾生死,纷纷跳下车来。
  联络官大惊,拔出佩枪吼道:"站住!"
  虚云也大惊,高声道:"且慢!"
  联络官持枪茫然看着虚云。虚云站起来,转身走到铃木面前,微笑道:"你好!"
  铃木这个讲得一口标准汉语的日军少佐,此时却语不成声,泪水横流,只见他"卟嗵"一声跪下,连连对虚云顶礼。
  紧接铃木,所有日军战俘均跳下车来,在虚云面前跪成一片。
  联络官感慨万千,收了枪,对着苍天长舒了口气。
  骚动躁乱的数百村民,此时却鸦雀无声。
  只听虚云道:"阿弥陀佛!你们都快起来上车吧,你们的父母、妻儿和家人,此时都在家里期盼着你们回到身边呢!"
  见日军战俘无一起身,虚云只好转向联络官,道:"让他们上车走吧。"
  随后转身回到秀娥母女面前,合什不语。
  秀娥双目含泪,默默退于道旁。
  渐渐地,数百村民,竟均不自觉地各自退到了道路两侧。
  虚云兀自不语,独行到道中央,冲左右两列百姓,各做三次礼拜,才又回到 秀娥身旁合什跌坐。

  日俘已全被拉劝上车,于是出现了这样难忘的一幕──
  全体日军战俘,无论官兵,一律跪在车上。
  数百百姓,虽表情各异,却都无声地站在公路两旁。
  三辆卡车缓缓从道中穿过,使众百姓显得象是在"夹道欢送。"
  车已驶出很远,所有战俘仍全部面向车尾,跪在车内,对趺坐的虚云合什顶礼。

  尾声

  一九四六年秋,为追荐抗战亡灵,应两广之请,一百零七岁的虚云老和尚于九月十七日在广州六榕寺设坛主法,一时盛况空前,仅随喜者便达十余万人。虚云将所有果资交予南华寺和云门寺,开始重新修复此二祖庭。

  一九四八年应香港沙田慈航净苑道场相邀,一百零九岁的虚云老和尚前往结念佛七,说三皈五戒举行盛大的祈福消灾法会。时已成为香港巨富的萧梦灵哭跪一日,苦求留港,虚老如如不动,毅然于一九四九年春回到广东云门。

  一九五二年,北京四次电粤,请虚老北上,并派陈铭枢等人前来护送,虚云遂与待者法云、佛源、宽度、觉民北行抵京,李济深副主席亲往相迎,并受毛泽东主席接见。同年九月,被推选为中国佛教协会名誉会长。十二月十一日,虚老亲自主法,在上海举行祝愿世界和平法会。

  一九五九年。江西云居山。
  早香开静后,虚云手执禅板,对众僧道:"一个人做事的时候,就要认认真去真做。做好之后,就要像块竹板,你们看这块竹板,有没有东西?"
  众僧面面相觑。末了,一僧道:"请你老人家保重法体,久住世间,化度有情!"
  虚云:"和你们讲了许多,你们还是说凡夫话。活了一百二,法腊过百年,世缘将尽也,还叫我久住!现在你们且听我说:'人人有宝在灵山,六窍通明不用观。
  自利利他无尽藏,时人莫非等闲看。'明白了没有?"
  众僧合什:"阿弥陀佛,请你老人家为法久住。"
  虚云:"俗态!俗态!出家人的根本要旨,唯有十字: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你们可要记牢了,正念正心,养出大无畏精神,度人度世,那可就了了常明了。"


  众僧又齐道"阿弥陀佛。"
  虚云:"好啦!净慧双修,农禅并重,乃是我佛门家风。今日事体与昨日一样,过堂之后,该耕田,该犁地的犁地,该和泥、砣砖的就和泥坨砖,该上山代木的就上山伐木,一个也不能少。只有我虚云老和尚,今天想偷个懒,要去休息了。哈哈!下堂!"

  虚云与众僧人过堂,见有僧将红薯皮剥下,虚云并不吭声,一声不响地捡起来都吃了。那僧大惭愧,道:"你老人家都这么大年纪了,那些红薯皮好苦啊!你怎么还吃得下去呢?"
  虚云叹道:"这是粮食啊!只可以吃,不可以糟踏的!"

  中午。虚云在云居山真如寺东侧的一草棚寮房内寂然趺坐,有一待者进来报:"师父,有一尼师求见。"
  虚云微睁双目:"尼师?"
  待者道:"那尼师自报法号慧莲,俗名幽莲……"
  "哦,是她么。"虚云道,"请她进来。"
  随着一声"阿弥陀佛",年过花甲的幽莲俨然一派名尼风范,缓缓步入屋内,合什道:"贫尼慧莲,参拜长老。"
  虚云合什还礼:"阿弥陀佛!尼师请坐。"
  幽莲坐下后,虚云道:"不知尼师此来,有何指教?"
  "长老言重了",幽莲道,"贫尼此来,只为了却遗愿"。说着掏出厚厚一大叠已发黄了的手抄《金刚经》,恭恭敬敬放置于虚云面前,续道:"内中尚有一封信,还有这些《金刚经》,均是先师清节尼师坐化之前亲笔所书,今日物归原主,未负先师所托,贫尼当可无牵无挂了。"
  待者进来为二人倒茶,幽莲道:"不用了,贫尼这就告辞。"
  虚云微笑看着那些《金刚经》,却已泪流满面,此时忽然道:"茶是不用倒了,请为我送了笔墨来。"
  待者应声退出。
  虚云又微笑着对幽莲道:"要走,也不必急于一刻。"
  幽莲:"阿弥陀佛。"
  待者送来笔墨,置于案上,将纸展开。
  虚云挥毫写道: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几度
  受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
  写罢将笔轻轻放下:"这是七年前,老衲离开云门寺时,随心所作的联句,送与尼师共勉吧。"
  幽莲未接,无言阅罢,顶礼道:"多谢长老慈悲,贫尼受教了。"言罢立起身,又合什道:"慧莲辞别大师。"
  言罢出屋离去。
  虚云示意侍者相送。

  侍者离去后,虚云凝视着桌上的那摞《金刚经》,缓缓展开一纸,轻轻提起笔来,又挥毫书写了他的《辞世诗》:
  少小离尘别故乡,天涯云水路茫茫。
  百年岁月垂垂老,几度沧桑得得忘。
  但教群迷登觉岸,水月光中又一场!

  写毕,虚云轻轻将笔置于笔架上,压上镇纸,回至禅床,右胁作吉祥卧。

  二侍者送幽莲至海会塔,幽莲忽止步,转身对侍者道:"你别送啦,贫尼要师父去了。"
  侍者正自不解,却见幽莲已然趺坐。
  良久,侍者道:"师太!师太!"
  不见动静,轻轻上前一探鼻息,知她已然圆寂。
  侍者大惊,连忙飞跑回寺。

  二侍者飞跑至虚云居所门前,高声道:"师父,不好啦!慧莲师太她圆寂了!"却不闻回应。
  一侍者轻推开门,又唤了两声"师父"。却未闻虚云应声。
  另一侍者轻轻走到右胁作吉祥卧的虚云的禅床旁,伸手轻探师父鼻息,顿时目瞪口呆……

  公元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三日中午一时四十五分,举世公认的中国近代佛门宗师,禅宗泰斗虚云,在江西云居山示寂,世寿一百二十岁,僧腊一百零一年。虚云长老一身肩挑中国禅宗五家法脉,其弟子门徒数以万计,他们散布世界各地,或主持一寺,或教化一方,汇成中国禅宗奔腾不息的长河……

    《乱世虚云》正在播放

调整字体: 大号中号小号

上一篇文章:茶具功能小 美酒醉奇妙
下一篇文章:心存正念 谅无大害
发表评论 | 告诉好友 | 打印此文 | 关闭窗口
热门文章
 
推荐文章
 
相关文章
· 关于加快公共数据资源开发…[117]
· 回顾历史 股民炒发展[142]
· 108看盘 假设七浪划分…[142]
· 尊重股市客观规律 理…[143]
· 关于加快推进县级中医医院…[209]
 
· 关于结石与打结石[555]
· 吃不穷喝不穷[509]
· 二百五与哈巴猡[585]
· 2024年佛历3051年和2568年…[573]
· 枯木倚寒岩 三冬无暖气[5381]
 
· 小议铎字 大说法体[2206]
网友评论 只显示最新10条。评论内容只代表网友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
    没有任何评论
查看关于此文章的所有评论
版权申明|关于本站|网站信箱|电话13615880574|QQ138318623|MSN联络|管理登陆
友情链接|打印本页|浙ICP备05064315号|联系站长:冷水泡茶 |关闭窗口|返回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