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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韦拉·帕夫洛夫娜在娘家的生活       
第8章 韦拉·帕夫洛夫娜在娘家的生活
[ 作者:车尔尼雪夫斯基 | 转贴自:车尔尼雪夫斯基 | 点击数:114 | 更新时间:2024/4/27 | 文章录入:boar ]

第7章 序

“这部小说的内容是爱情,主角是一个妇女。这挺好,即使小说本身写得不行。”女读者说。


“对啊。”我说。


男读者可不满足于这种浅薄的结论,因为男子的思维能力天生就比女子强,而且发达的程度也高得多。他说,——女读者大概也想到这一点,但是她认为不必说出来,所以我没有理由跟她争论,——男读者说:“我知道这位自杀的先生并没有自杀。”我抓住“我知道”这三个字,说:你不会知道,因为我还没有告诉你,你只知道人家告诉你的事情,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你甚至不知道,我这小说开篇的方式对你就是一种羞辱、贬斥。你本来不知道这个,对不对?好,现在总该知道了。


是的,小说的最初几页,表明我把读者想得很坏。我援用了小说家常用的花招,从小说的中央或结尾抽出几个耸人听闻的场面,作为全篇的开头,再给罩上一层迷雾。读者啊,你们很憨厚,因此你们无力识辨,也不够机灵。我不敢指望你们从最初几页就能辨别小说的内容是否值得一读,你们的嗅觉迟钝,需要别的东西来帮助,而能够帮助它的只有两样:不是作者的名字,便是耸人听闻的手法。这是我给你们撰述的第一部小说,你们还无法断定作者有没有艺术才能(而你们认为具有艺术才能的作家竟是那样多!),我的名字还不足以吸引你们,我不得不设法耸人视听,当作逗你们上钩的饵食。别责备我吧,错在你们自己,你们的浑浑噩噩逼得我堕落到了这种庸俗的地步。不过现在你们已经落入我的手中,我可以依照我觉得适当的方法,不耍任何花枪,来继续讲我的故事了。往后不再有什么神秘感,你们常常能在二十页以前看出每个情节的结局。我先把整篇小说的结局告诉你们:故事的收场是快乐的,有酒会,有歌唱,我不再耸人听闻,也不加任何渲染。作者顾不到渲染,憨厚的读者,因此他尽想着你们的头脑多么糊涂,你们在观念上的极度混乱给每个人造成多少无谓的痛苦。我瞧着你们又可怜又可笑:由于你们脑子里充满了无聊的东西,你们是那样软弱而又凶恶。


我对你们生气,是因为你们对人太凶恶,而人们也就是你们自己,你们对自己为什么那样凶恶呢?所以我才咒骂你们。但你们凶恶是由于智能贫弱,因此,在咒骂你们的同时,我还应该帮助你们。从哪儿帮助起呢?姑且从你们现在所想的问题开始吧:“这个作家是谁呀?跟我们说话这么不客气!”我要告诉你们,我是一个怎样的作家。


我没有一点艺术才能,连文字也不大会运用。但是这毕竟不算什么,读下去吧,最憨厚的读者!读一读不是毫无益处的。真实性是个好东西,它能够弥补一个为它服务的作家的缺陷。因此我要对你们说:如果我没有预先告诉你们,你们也许以为这部小说写得挺够艺术味,以为作者拥有丰富的诗才。可是我已经预先告诉你们,说我并没有才能。现在你们该知道了吧:这篇小说的全部优点只在于它的真实。


不过,我最憨厚的读者,我既然跟你们交谈,就该把什么都彻底抖出来,因为你们虽然喜欢猜测人家没有说完的话,却又不善于猜测。我说我没有一点艺术才能,我的小说写得很差,你们可休想由此得出结论,说我似乎对你们讲过:我不如你们心目中的伟大作家,我的小说也不如他们的著作。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比起真正天赋奇才的人们的作品来,我的小说写得很差。至于你们那批名家的大手笔,那么,以写法上的优点而论,你们放胆把我的小说跟它们并列好了,就是摆得更高也不会有错儿!我的小说毕竟要比它们多点儿艺术性,对于这一点,你们尽可以放心。


你们要感谢我。你们本来爱向瞧不起你们的人鞠躬哈腰,你们也对我膜拜吧。


可是在你们中间,读者啊,也有一小部分我所尊敬的人,现在这一小部分已经变成相当大的一部分了。我对你们,对大多数人挺不客气,不过只有对你们才这样,而且直到现在我只是跟你们说话。[9]跟我刚才提起的那些人说话的时候,我却是谦和的,甚至感到畏惧。然而我不需要向他们解释。我珍视他们的意见,但是我预先就知道他们是跟我一致的。他们善良而坚强,正直而能干,他们不久前才开始出现在我们之中,可是他们的人数已经不少,并且正在迅速增加。如果读者都像他们那样,我就不需要写作了。如果他们还没有诞生,我又不可能写作。但是读者还不能都像他们那样,而他们却已出现在读者中间,因此我还需要写作,也可能写作了。


第8章 韦拉·帕夫洛夫娜在娘家的生活

1


韦拉·帕夫洛夫娜的教养很寻常。她认识医学院[10]学生洛普霍夫以前,她的生活虽然显出了一些与众不同之处,但是那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而在行为举止方面,她当时就有些了不起了。


韦拉·帕夫洛夫娜是在戈罗霍夫街上,在花园街和谢苗诺夫桥之间一幢多层楼房里长大的。如今这幢楼房给标了个相应的门牌号码,可是一八五二年还没有这种号码,只在门口题着“四品官[11]伊凡·扎哈罗维奇·斯托列什尼科夫房产”的字样。题词是这么说。不过伊凡·扎哈罗维奇·斯托列什尼科夫一八三七年就已去世,从此房东便是他的儿子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房契上又这么说。但是房客都知道,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只是房东的儿子,真正的房东是安娜·彼得罗夫娜。


当时这座楼房也跟现在一般高大,有两道院门和四道临街的正门,往里头是三个院子。一八五二年,沿着临街一座最考究的前楼梯走上去,在二楼,正像今天一样,住着女房东和她的儿子。安娜·彼得罗夫娜现在一如当年,仍然是一位仪态不凡的太太。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现在是个身材魁梧的军官,当时是个又魁梧又漂亮的军官。


如今沿着第一个院子旁边许多后楼梯中间最脏的一座走上去,在四楼右首的一套房间里,究竟住着什么人,我不知道。一八五二年,那儿住的却是房屋管理人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罗扎利斯基,一个强壮的,同样是魁梧的男子,和他的女人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一位精瘦而结实的高个子太太,此外还有他们的成年女儿——她就是韦拉·帕夫洛夫娜——和九岁的儿子费佳。


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除了管理房屋,还在一个司里当副科长。他这门差事没有什么油水。管理房屋倒有些油水,但是为数有限。换了别人,捞的钱会多得多,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却像他自己所说,是有良心的。因此女房东对他很满意,他经管十四年,攒下家财近万,而从女房东荷包里得到的不过三千,其余都是从周转中积累起来的,对女房东无损: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把钱拿去放债,专收细软做押头。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有一宗小财产,她对她的干亲家们说是五千左右,其实不只这些。约莫十五年以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变卖了一位做官的兄弟遗下的浣熊皮袄、旧衣和家具,给这宗财产打下了基础。她卖得一百五十来卢布,也拿去经营抵押放款,她干起来比丈夫冒失得多,上过好几回当。有个拆白党用身份证做押头,向她借了五个卢布,那身份证原来是一件赃物,为了摆脱干系,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好再倒贴十五卢布。还有个骗子用金表做押头,向她借了二十卢布,那只表原来是从一个遇害者身上扒来的,为了摆脱干系,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又只好吃一次大亏。不过,尽管她遭受了她那位放债慎重的丈夫所能避免的各种损失,她的利润却增加得更快。她还找出一些特别的生财之道。有一次,——当时韦拉·帕夫洛夫娜还小,如果女儿已经成年,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决不会当着她干这个,可是那时候为什么不干呢?反正小孩子还不懂事!韦罗奇卡自己确实不会懂得,幸亏厨娘对她解释得很明白。厨娘本来也不想解释,因为小娃娃不应该知道这些,但是她为了跟姘夫饮酒作乐,被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狠狠地打了一顿以后(不过玛特辽娜的一只眼经常带着伤,不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而是姘夫打伤的。这样也好,因为伤了眼睛的厨娘不值钱!),心里憋不住,就那么捅出去了,——这样,有一次,一位不同寻常、花枝招展的熟识的漂亮太太来找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并且留下做客。头一个星期她过得挺安静,只是有一位同样漂亮的文官常来看她,他送给韦罗奇卡糖果,又送了几个上好的布娃娃,还送了两本带插图的小书。一本书上印着野兽、都市风光等精美的图画;至于另一本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等那男客一离开,就从韦罗奇卡手中抢走了,所以韦罗奇卡只见过这些图画一次,是他自己当面指给她看的。那位熟识的太太这样住了个把星期,家里平静无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整个星期没有挨近过放伏特加的食橱(她不把开食橱的钥匙交给任何人),而且既不打玛特辽娜,也不打韦罗奇卡,又没有大声骂过谁。后来有一天夜间,女客突然发出可怕的叫喊,屋里扬起脚步声和忙乱声,不断地吵醒韦罗奇卡。第二天早上,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走到食橱旁边,比平日多站了一会儿,尽说:“谢天谢地,总算运气好,谢天谢地!”她甚至把玛特辽娜叫到食橱边,说道:“随便喝一点吧,玛特辽努什卡[12],你也够辛苦啦。”接着,她一反平日酒后的常态,不打人也不骂人,却吻了吻韦罗奇卡,躺下睡了。后来家里又安静了一个星期,女客没有叫喊过,只是不出房门,然后便走掉了。她走了两天,一位文官——不过那已经是另一位文官——领着警察前来,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骂了好一阵。但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丝毫不肯让步,口口声声说:“您的事儿我根本不知情。您查查户口簿,看是谁在我这儿住过!是我的熟人萨瓦斯佳诺娃,在普斯科夫做买卖的,我要讲的就是这些!”文官骂了又骂,终于走了,从此再没有露面。这是韦罗奇卡八岁上看见的,到了九岁,玛特辽娜才给她解释是怎么回事。但是这种事情只有过一次,其他的事五花八门,可是为数也都不多。


韦罗奇卡是个十岁小姑娘的时候,有一回陪母亲上旧货市场,走到从戈罗霍夫街转入花园街的拐角处,没料到母亲在她后脑勺上打了一下,训斥道:“傻瓜,你只顾盯着教堂瞧稀罕,干吗不往脑门上画十字?你想必也知道,好人没有不画十字的!”


韦罗奇卡十二岁进寄宿中学,又请了个爱喝酒但是很和善的德国人教钢琴,他是一名优秀的教师,因为贪酒,收费倒很低廉。


她不满十四岁就给全家缝衣服,好在她家人口不多。


韦罗奇卡快到十六岁的时候,母亲开始这样数落她:“洗洗你的脸吧,你这张脸呀,就像是茨冈女人!可洗也白搭,这么个丑丫头,不知长得像谁。”为了面孔黑,韦罗奇卡受过许多气,她也一向认为自己不好看。原先母亲差不多只给她披破布条,现在却替她打扮起来。韦罗奇卡经过打扮陪母亲上教堂时,心里却想:“这些服装对别人倒合适,我可无论穿什么——穿印花布裙衫也好,绫罗绸缎也好,总归是个丑茨冈女人。长得俊真好。我多么希望长得俊啊!”


韦罗奇卡满了十六岁,就不再跟那位钢琴老师学习和上寄宿中学,而开始在她的母校任教。以后母亲又给她找来了别的教职。


过了半年,母亲再也不把韦罗奇卡叫做茨冈女人和丑丫头,却比从前更认真地替她打扮起来,据玛特辽娜——这已经是第三个玛特辽娜,原先那个玛特辽娜的左眼经常带着伤,这一个却伤了左颧骨,但不是经常如此,——告诉韦罗奇卡,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的上司,一位脖子上挂着勋章的大首长,准备向她求婚。真的,司里的小官员都说,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所在的那个处的处长挺赏识他,处长对自己的平级表示过这样的意见,说他要娶一位漂亮的太太,即使她没有陪嫁也行;他还表示过这样的意见,说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是个好官员。


这件事如何了结,谁也不知道,但是处长确实郑重地准备了好久。这时却冒出了另一次机会。


少东家来跟房屋管理人说,他母亲请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拿几种壁纸的样品去看看,因为母亲想把她住的那套房间重新装饰一下。这类命令先前是由管家传达的。事情当然很明白,何况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和她丈夫全是老于世故的人。少东家进来坐了半个多钟头,还赏脸喝了一杯芽茶。第二天,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便送给女儿一只过了押期的带扣环的项圈,又给她定做了两件考究的新裙衫,单是衣料,一件就值四十卢布,另一件五十二卢布,外加绉边、绦带和工钱,两件裙衫竟花了一百七十四卢布,至少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是这样对丈夫说的。韦罗奇卡却知道总共还没有花上一百卢布,因为定购时她也在场。但是凭着一百卢布,也满可以做两件考究的裙衫了。韦罗奇卡喜欢裙衫,也喜欢那项圈,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这件事——母亲终于答应给她在科罗辽夫鞋店买双皮鞋,因为旧货市场的皮鞋太难看,科罗辽夫的产品穿在脚上却非常熨帖。


裙衫没有白做,少东家从此常来管理人家中,他自然是跟女儿谈得多,跟管理人夫妇谈得少,管理人夫妇自然要把他当作宝贝。做母亲的免不了要开导开导女儿,总之一切都适得其当,这是谁都知道的事,用不着我来描写了。


有一天中饭以后,母亲说:


“韦罗奇卡,好好穿戴一下。我给你准备了一件你想不到的好礼物——我们要去看一场歌剧,我买的是二楼的票,那是将军夫人们坐的地方。全为了你啊,傻孩子。哪怕我只剩下最后一文钱,我也不心疼它。为了在你身上的花销,你爹肚子都饿瘪了。单说你那寄宿中学,我们前前后后给那儿的女先生付了多少钱,又给钢琴老师付了多少!可你一点也不领情,你这个不识好歹的,我看你就是没有心肝,你好无情无义啊!”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说了这些,再没有责骂女儿。这算得什么责骂?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不过跟韦罗奇卡这么说说,她早已不再骂她,自从处长求婚的消息传开以来,她一次也没有打过她。


他们来到歌剧院。第一幕演完,少东家和他的两位朋友一同走进包厢,一位是清瘦而异常优雅的文官,另一位是肥硕而比较淳朴的军人。他们坐定下来,不断地交头接耳,少东家跟文官谈得最多,军人很少开口。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用心听着,几乎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她不大明白,因为他们尽讲法语。在他们的谈话中,她只知道四五个字:belle,charmante,amour,bonheur。说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呢?belle,charmante(漂亮,迷人),——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早就听人说过,她的茨冈姑娘又belle又charmante;amour(恋爱),——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已经亲眼看见他完全沉醉在amour里面;既然amour,自然是bonheur(幸福)了。他们说这些字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会不会很快求婚呢?


“韦罗奇卡,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你一点也不识好歹,”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悄悄地对女儿说,“你干吗不理睬他们?他们进来冒犯了你吗?傻瓜,人家在给你撑面子呀。法国话管婚礼叫‘马辽日’,对不对,韦罗奇卡?还有,法国话说新郎、新娘和结婚是怎么说的?”


韦罗奇卡说了。


“不,没听见这样的字眼……韦拉,你跟我说的这几个字恐怕不对吧?你给我小心点儿!”


“不,我说得对。不过,您不会从他们嘴里听到这些字眼的。我们走吧,我在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


“什么?你说什么,混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眼睛直冒火。


“走吧。回头随便您拿我怎么办都行,我实在待不下去了。以后我再告诉您理由。妈,”接着她大声说道,“我头痛得厉害。我在这儿坐不住啦。求求您!”


韦罗奇卡站起来。


骑士们立刻乱了手脚。


“就会好的,韦罗奇卡,”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又严厉又不失礼地说,“跟米哈伊尔·伊凡内奇[13]到走廊上遛遛,头痛就会好的。”


“不,好不了,我觉得发晕。快点,妈。”


骑士们把门打开,想从两边搀着韦罗奇卡,这个混丫头居然拒绝了!他们又亲自替她穿外套,亲自送她上马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神气十足地看看仆役们,心想:“贱小子,瞧瞧骑士们的派头,这一位快做我的女婿啦!我也要弄这么一批贱小子来服侍我。你敢再跟我装模作样,混账东西,瞧我收拾你!”且慢,且慢:她的女婿送这个自高自大的混账东西上车时,他对死丫头讲了些什么?santé大概是“身体”的意思,savoir——“探问”,visite——跟我们说的визит(拜访)一样,permettez——“请允许”。这几个字没有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怨恨情绪减轻,但是值得她考虑考虑。马车开动了。


“他送你上车的时候,对你说些什么?”


“他说,明天早晨来问问我的身体怎么样。”


“真是明天?你没有瞎说?”


韦罗奇卡一声不响。


“算你运气!”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憋不住,还是扯了扯女儿的头发。只扯了一下,而且是轻轻地。“好,我不碰你,不过明天你得高高兴兴的!好生睡一夜,傻瓜!不许哭。要是明天我看见你脸色发白,或是眼睛哭红了,你可要当心!以前我饶了你……往后再饶不了你啦。我不会爱惜你这张漂亮脸子,反正漂亮也没用,不如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您知道,我好久没有哭了。”


“这才对啊,你还要跟他多聊聊天。”


“好,明天我跟他谈一谈。”


“这才对啊,你也该懂事了。你要敬畏上帝,可怜可怜你的娘啊,不要脸的!”


过了十来分钟。


“韦罗奇卡,你别生我的气。我骂你是因为疼你,望你好。你不知道,做娘的多爱自己的孩子。我肚子里怀了你九个月呀!韦罗奇卡,你要好好报答我,要听我的话,往后你就明白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了。照我的话去做,他明天就会向你求婚!”


“妈,您错了。他根本不想求婚。妈!他们说的什么话!”


“我知道。要不是说结婚,就是说那种谁都明白的缺德事[14]。可我们这号人也不是好惹的。我们有办法治他。我拿个麻袋把他装到教堂去,揪住他太阳穴旁边那绺头发,牵着他绕着念经台转圈圈,[15]他还会乐呐。好,不跟你多讲,我已经讲得太多了。女孩儿家不应当知道这些,这是为娘的事儿。女孩儿家还不明事理,应该听大人的。那么,你愿照我的嘱咐跟他谈谈吗?”


“好的,我跟他谈谈。”


“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你老人家为什么像个木头疙瘩矗在那儿?你也开开口,说你做老子的也叫她听娘的话,说娘不会带坏她的呀。”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你是个聪明人,不过这件事很危险,你未免做得太急了点儿吧!”


“傻瓜!当着韦罗奇卡随便乱说!我悔不该惊动了你!常言说得好:屎不搅不臭!你瞧他胡说八道!你少发议论,你只讲讲:做女儿的该不该听娘的话?”


“当然该听呐,这还用说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好,那就拿出做老子的派头来,嘱咐几句吧。”


“韦罗奇卡,你样样事都要听娘的。你娘是个聪明的人,老练的人。她不会带坏你的。我以爹爹的资格这样嘱咐你。”


马车在大门口停下了。


“得啦,妈。我已经对您说过,要跟他谈一谈。我很累,需要休息。”


“躺下睡觉吧,我不打扰你。这样你明天才有精神。好好地睡个够。”


他们上楼梯的时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果然一直没有出声,这用了她多大的耐心啊!当韦罗奇卡说不想喝茶,径直朝自己房里走去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又用了很大的耐心,才勉强以亲切的口气说:


“韦罗奇卡,过来!”女儿去了,“我要在你睡觉以前为你祝福,韦罗奇卡。低下头来!”女儿低下头,“上帝将为你祝福,韦罗奇卡,像我现在为你祝福一样。”


她为女儿祝福了三次,然后伸出手让她亲吻。


“不,妈。我早跟您说过不吻您的手了。现在让我走吧,我真的觉得头晕。”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眼睛又冒火了。但是她克制住自己,和气地说:


“去吧,休息去。”


韦罗奇卡刚脱下和收拾好衣服,——不过这花了她许多时间,因为她尽在沉思:她褪下手镯,捏在手中坐了很久,才摘掉耳环,然后又想得出了神,过了好半天,她才想起她已经累得不行,当她勉强走回自己的房间时,她甚至无法在镜子跟前站一站,就有气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面,她想起她必须赶快脱衣睡觉,——韦罗奇卡刚上床,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便走进房里,她托着一只盘子,盘子上摆着父亲的大茶杯和一大堆面包干。


“吃吧,韦罗奇卡!随便吃!我亲自给你端来的,你要知道,娘惦着你呐!我坐在那儿,心里想:韦罗奇卡怎么连茶也不喝就躺下睡觉啦?我自己一边喝茶,一边老想着,这就端来了。吃吧,我的宝贝女儿!”


韦罗奇卡觉得母亲的声调挺奇怪,确实又温柔又仁慈,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纳闷地看了看母亲。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脸上发烧,眼光有点儿飘飘忽忽。


“吃吧,我坐在这儿看着你。喝完了,我再给你端一杯来。”


茶里对上一半可口的浓奶油,引起了韦罗奇卡的食欲。她用臂肘撑起身子,开始喝茶。她想:“新鲜浓茶加上许多白糖和奶油,真好吃!好吃极了!淡茶加一小块糖,可就大不一样,简直叫人恶心。等我自己有了钱,我要喝今天这种茶。”


“谢谢您,妈。”


“先别睡,我再去端一杯来。”她回来时又端着一杯同样的好茶,“吃吧,我再坐坐。”


她沉默片刻,随后突然用一种有点儿特别的声调说起话来,她时而说得极快,时而把字音拖着老长。


“韦罗奇卡,你刚才说了声谢谢我。我好久没有听见你说谢谢了。你认为我太狠心。对,我狠心,可是我不能不狠心啊!你看我这个虚弱的身子,韦罗奇卡!是三盅老酒害了我,人也上年纪啦!你还要给我添烦恼,韦罗奇卡,你伤透了我的心!我这就虚弱下来了。我这一生真不容易,韦罗奇卡。我不希望你这样生活,但愿你能丰衣足食。我受过多少罪,韦罗奇卡,哎呀,多少罪!你不记得,你爹还没有当管理人的时候,我跟他过的什么日子!我们过得挺苦,哎呀,多么苦啊,那时候我倒还老实,韦罗奇卡!现在我可不老实了。不,我不昧良心,不在你面前撒谎,不说我现在还老实!哪能老实!老实的时代早过去了。韦罗奇卡,你肚里有学问,我是个老粗,可你们书本上写的我全知道。书上写着:对人不应当以牙还牙。人家说我:‘你不老实!’你爹是个十足的傻瓜,——他是你的爹,不是娜坚卡的爹,——连他也来奚落我,侮辱我!好,我一狠心,说:你们认为我不老实,我就不老实!结果生了个娜坚卡。呃,生了又怎么样?是谁教我这么干的?是谁捞到了一个美差?论这件事,他的过错比我还大。但是他们抢走了我的娜坚卡,把她送进育婴堂,我不能打听她的下落,也就看不到她,不知她是不是还活着……恐怕不会活着了!嗯,现在我已经不怎么痛苦,当时可真不好受。我更加狠心了!这就成了个狠心人。那样一来,倒是百事顺遂啦。谁给你那傻老爹找到美差的?我找到的。谁提拔他做管理人的?我提拔的。从此我们才开始过上好日子。为什么缘故?因为我变得又不老实又狠心了。我知道,韦罗奇卡,你们书上又写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又不老实又狠心的人才能过上好日子。这是实话,韦罗奇卡!现在你爹叨我的光,也有了钱。我也有钱,说不定比他还多,这全是我自己挣来的,我准备了几块面包防老。你那个傻老爹这才开始敬重我,对我百依百顺,他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早先他压迫我,侮辱我。为什么?不为别的,韦罗奇卡,只为我不够狠心。你们书上又写着,韦罗奇卡:人不应该这样生活。你当我不知道吗?你们书上还写着:要不这样生活,那么一切都得重新安排,照今天的习惯,就不能按书上的嘱咐去生活。可是为什么不照新法安排一切呢?唉,韦罗奇卡,你当我不知道你们书上描写的新法是什么吗?我知道它好,不过你我都活不到那个时候了,老百姓太愚蠢,有了这样的百姓,哪能采用什么好法子!我们只好照老法过下去。你也得照老法过下去。老法是什么?你们书上写的有:老法就是抢和骗。这倒是实话,韦罗奇卡。所以,没有新法,那就照老法过下去:抢和骗。我因为疼你才说这些话,呼噜……”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打起呼噜来,随后便倒下了。


2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知道他们在剧院里谈了些什么,可是还不知道这次谈话的后果。


正当她为女儿的事伤心,并在忧伤中往手边的潘趣酒里对上许多罗姆酒,早已呼呼入睡的时候,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斯托列什尼科夫却在一家最时髦的饭店里吃晚饭,跟他一道的是到包厢中去过的那另外两位骑士。同席还有第四个人——和军官同来的法国女人。晚饭快吃完了。


“斯托列什尼克先生!”斯托列什尼科夫满心欢喜:吃晚饭的时候,这个法国女人找他说话,已经是第三次了,“斯托列什尼克先生!您得允许我这样称呼您,这听来比较悦耳,说来也顺口些,——我没想到你们这一伙里只有我一个女的。我本来希望能在这儿碰见阿岱莉,那多愉快,我难得见到她。”


“真不巧,阿岱莉跟我吵了嘴。”


军官想说什么,但是没有开口。


“别信他的,朱莉小姐[16],”文官说,“他不敢对您吐露真相,他为了一个俄罗斯女人,就把这位法国小姐甩了,怕您知道了要生气。”


“我不懂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军官说道。


“不,谢尔日,这是约翰请我们来的!再说,我也很高兴跟斯托列什尼克先生认识认识。不过,哎,斯托列什尼克先生,您的眼光可不算高明!如果您抛弃阿岱莉是为了那个格鲁吉亚女人——您跟他们两位到她包厢里去过的那个女人,我倒没有什么话说,但是拿法国小姐去换个俄罗斯女人……我可以想象出她的尊容!灰白眼睛,稀薄的灰白头发,呆板的灰白面孔……对不起,不是灰白,是你们说的血加奶油[17],也就是只有你们的爱斯基摩人才吃得下的那种东西!约翰,把烟灰缸递给这个背弃美人的罪犯,叫他用烟灰撒满他那罪恶的脑袋![18]”


“你说了一大篇废话,朱莉,脑袋上该撒灰的不是他,是你,”军官说,“因为你叫做格鲁吉亚女人的,正是一个俄罗斯女人。”


“你在捉弄我吧?”


“地地道道的俄罗斯女人。”军官说。


“不可能的!”


“亲爱的朱莉,你以为我们这个民族也跟你们一样,只有一种美的类型,那可错了。就是在你们那儿,也有许多浅黄头发的女人。我们是各个种族的混合体,朱莉,从浅色头发的芬兰人(‘是的,是的,芬兰人。’法国女人自言自语道)到黑黑的、比意大利人还黑得多的鞑靼人,蒙古人(‘是的,蒙古人,我知道。’法国女人又自言自语道),都在我们的血管中留下很多血液!你所讨厌的浅黄头发女人,只是我们各地类型当中的一种,这一种最普遍,但不是最主要的。”


“这倒奇怪!可是她真美!为什么她不去演戏?不过,先生们,我只是就我见到的来说说罢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的脚怎么样?有人告诉我,你们的大诗人卡拉逊讲过,在整个俄国找不出五双小巧秀丽的脚来。”


“朱莉,讲这句话的不是卡拉逊,——应该念做卡拉姆辛[19],卡拉姆辛是史学家,而且他不是俄罗斯人,他是鞑靼人。你看,这又是一个新的证据,可以证明我们的类型的多样性。讲起过脚的是普希金,[20]他的诗在当时来说是好的,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多大价值。顺便提一提:爱斯基摩人住在美洲,我国喝鹿血的野蛮人叫萨莫耶德[21]。”


“谢谢你,谢尔日。卡拉姆辛是史学家;普希金,——我知道他;爱斯基摩人住在美洲;俄国只有萨莫耶德人。是的,萨莫耶德,这个名字好听:萨——莫——耶——德!现在我记住了。先生们,等我和谢尔日单独相处或者不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要叫他把这些事讲给我听。这是很好的谈话资料。再说,我也喜欢研究研究学问,我天生来是要做斯太尔夫人[22]的,先生们。不过这是题外话。还是回到本题上来:她的脚怎么样?”


“如果您允许我明天去拜望您,朱莉小姐,我就有荣幸把她的鞋子带给您看看了。”


“带来吧,我要试穿一下。这倒引起我的好奇心啦。”


斯托列什尼科夫兴高采烈:可不是吗?他好容易才巴结上约翰,约翰又好容易才巴结上谢尔日,而朱莉又是谢尔日交往的法国女人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荣幸,天大的荣幸!


“她的脚还不错,”约翰证实道,“不过我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我的兴趣在更重要的地方:我观察过她的胸脯。”


“胸脯很好,”斯托列什尼科夫说,听到对他所欣赏的女人的好评,他更来劲了,他打算对朱莉讲些恭维话,那是他以前不敢做的,“她的胸脯很迷人,可是在这儿夸奖别的女人的胸脯,当然是大不敬。”


“哈哈哈!这位先生想恭维我的胸脯!我不假冒,不骗人,斯托列什尼克先生。我不自夸,也不容许人家夸我的短处。幸亏我还有许多真正值得自夸的东西。可是我的胸脯,哈哈哈!约翰,您见过我的胸脯,您告诉他吧!您怎么不开口,约翰?把您的手伸过来,斯托列什尼克先生,”她抓住他的手,“您觉出这不是我的肉体吧?再在这儿试试;还有这儿。现在您知道了吧?我装了假胸,正像我穿裙衫、裙子和衬衣一样,不是因为我喜欢,——我以为没有这些假玩意更好,——而是因为社会的习惯如此。可是一个像我这样饱经风尘的女人,——我从前过的什么生活啊,斯托列什尼克先生!跟从前一比,现在我简直是圣女,是苦行僧了,——这样的女人又没法保持一个完好的胸脯!”她忽然哭开了:“我的胸脯!我的胸脯!我的清白!啊,老天,我生来就是为了干这个吗?”


“你们撒谎,先生们,”她霍地站起来,用拳头敲敲桌面,叫道,“你们诬蔑人!你们是些下流坯!她不是他的情妇!他想收买她!我看见她对他全不理睬,充满着愤怒和憎恨。多卑鄙!”


“对,”文官伸着懒腰,说,“你吹牛,斯托列什尼科夫。你们的事还没有定局,你就扬言你已经跟她同居了,为了叫我们深信不疑,你甚至跟阿岱莉拆了伙。不错,你给我们描写得很好,但是你描写的都是你还没有看见的。不过这没有关系,一个星期以前做不到,一个星期以后反正总能做到。你对于你凭想象描画出来的东西不要失望,你甚至会发现事情比你料想的更好。我观察过,你会满意的。”


斯托列什尼科夫气昏了:


“不,朱莉小姐,我敢担保您的结论错了。请原谅我斗胆顶撞您,可她确实是我的情妇。这只是通常的争风吃醋,因为她看到演第一幕的时候,我坐在玛蒂尔德小姐的包厢里,——只不过是这么回事罢了!”


“你瞎说,我亲爱的,你瞎说。”约翰说着,打了个呵欠。


“我没有瞎说,没有瞎说。”


“拿证据来。我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没有证据我不信。”


“我能够给你提出什么证据呢?”


“瞧你马上就后退,表明你在瞎说了。什么证据?这还不容易找?我跟你讲吧:明天我们仍旧在这儿吃晚饭,请朱莉小姐带谢尔日来,我带我亲爱的贝尔特,你带她。如果你能带来,就算我输,晚饭由我会账。带不来,就把你赶出我们的圈子,叫你丢脸!”约翰拉了拉叫人铃,一个堂倌走进来,“西蒙,劳驾明天给预备一桌六个人的晚饭,就跟你们给我和贝尔特办的那桌喜酒一样,——记得吧,在圣诞节以前?——还是在那个房间。”


“怎么不记得那桌喜酒呢,先生!一定办到。”


堂倌出去了。


“卑鄙的家伙!可恶的家伙!我在巴黎当过两年烟花女,还在一个贼窠里混了半年,就在那儿,我也没有碰见过这样三个下流坯凑在一起!我的天,我在上层社会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为什么叫我蒙受这种耻辱,老天?”她跪下了,“老天!我是个软弱的女人!饿肚子我倒受得了,可是巴黎的冬天那么冷,冷得那么厉害,各种诱惑又是那么迷人!我要活,我要爱,老天!这本来不算罪过,你为什么这样惩罚我?把我从这个圈子里拽出去,把我从这个泥坑里拽出去!赐给我一种力量,让我再到巴黎去当烟花女,我不向你乞求别的什么,我也不配得到别的什么。可是让我摆脱这些家伙、这些卑鄙的家伙吧!”她霍地站起来,跑到军官身边,“谢尔日,你也是这号人吗?不,你比他们好!(‘比他们好。’军官冷淡地说)难道这不是卑鄙吗?”


“是卑鄙,朱莉。”


“那么你默认吗?容许吗?同意吗?参加吗?”


“坐到我大腿上,我亲爱的朱莉。”他开始抚慰她,她平静下来了,“在这样的时候,我多爱你!你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但是你为什么不肯跟我结婚?我求过你多少次啦!答应我吧。”


“结婚?你要给我套上笼头?你也有这个偏见?绝对不行!我禁止你对我讲这些蠢话。别叫我生气。不过……谢尔日,亲爱的谢尔日!阻止他!他怕你,你救救那个姑娘!”


“朱莉,冷静一点。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干,反正别人也会干。你瞧,约翰已经想从他手中把她抢走了,约翰这种人成千上万,你知道。如果当母亲的存心拿女儿做交易,谁也保护不了她。我们俄国人常说,脑门撞不破墙壁。我们是一个明智的民族,朱莉。你可以看到,我接受了我们俄国这条原则,生活过得多么平静啊。”


“绝对不行!你是奴隶,法国妇女却是自由的。法国妇女要奋斗,跌倒了还是要奋斗!我不容许!那个姑娘是什么人?她住在哪儿?你知道吗?”


“知道。”


“我们找她去。我要提醒她。”


“十二点多啦,还去?我们还是睡觉去吧。再见,约翰。再见,斯托列什尼科夫。不用说,你们明天吃晚饭不必等朱莉和我了:你们看她那气冲冲的样子。说实话,我对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兴趣。当然,你们是不听我的意见的。再见。”


“好一个疯疯癫癫的法国女人,”军官和朱莉离开以后,文官伸伸懒腰,打着呵欠说,“这个女人真风骚,但是未免太过火。看一个漂亮女人发雌威倒很开心,可是我没法跟她好好相处四个钟头,更不用说四年了。当然,斯托列什尼科夫,她耍她的脾气,我们的晚饭可不能吹台。我带保罗和玛蒂尔德来顶他们俩的缺。现在该回家了。我要顺便去看看贝尔特,随后还去看看怪可爱的小洛特亨。”


3


“唔,韦拉,挺好,眼睛不像哭过的样子。看来你已经明白娘说的是实话,要不然你是死也不肯回头的,”韦罗奇卡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那好,我不说了,你别心烦。昨天我就那样在你房里睡着了,兴许说过很多不该说的话。昨天我有点儿晕乎乎的。你别相信我那些酒言酒语,听见吗?别相信。”


韦罗奇卡又看见了原来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昨天她觉得野兽的外形底下露出了人的面貌,现在一看,仍然是一头野兽罢了。韦罗奇卡极力克服她心中的反感,可是做不到。从前她只是恨母亲,昨天她以为自己不再恨她,只会怜悯她,现在她又感到恨她,同时仍旧怜悯她。


“穿衣,韦罗奇卡!他大概快来了。”她细心地看了看女儿的装束,“要是你应付得乖巧,我送你一对耳环——镶着大块纯绿宝石的,式样旧一点,只要改一改,可以做成一只上好的胸针。押进来是一百五十卢布,加上利息,一共是两百五,可实际上值四百多。听见吗,我要送你。”


斯托列什尼科夫来了。昨天他好久不知道怎样对付他给自己招来的那个难题,他从饭店步行回家,一路上尽在思索。但到家时他已经平静下来,因为途中他想出了对策,现在他挺得意。


他问起韦拉·帕夫洛夫娜的身体,——“我身体还好。”他说他很高兴,并且谈到应该不辜负这个好身体,——“当然应该。”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认为“也应该不辜负青春”,他完全同意,还想到利用今天晚上乘车去城外玩玩有多好:上冻的日子,道路光溜溜的。他想跟谁一块去呢?“就只我们三个: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韦拉·帕夫洛夫娜和我。”既然这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便完全同意了。但是现在她要去预备咖啡和小吃,韦罗奇卡该唱点儿什么。“韦罗奇卡,你唱点儿什么吧?”她用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加添道。——“我这就唱。”


韦罗奇卡在钢琴旁边坐下,唱起《三套马车》[23]来,当时这首歌词刚谱成曲子。站在门外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认为这支歌很好,它说的是一个姑娘如何看上了军官。“韦尔卡[24]嘛,她只要乐意,准能开窍,机灵鬼!”韦罗奇卡不久便停下,这也做得对,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正是这样嘱咐的:唱一会儿,然后说说话。韦罗奇卡果然说话了,不过她说的是法语,这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感到懊恼,“我真是老糊涂,忘了告诉她讲俄国话。”韦拉轻轻地说着……又微笑了一下。可见不错,还好。可是他为什么瞪着眼睛呢?话又说回来,傻瓜毕竟是傻瓜,他就光知道睁着两眼发呆。而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人。最后,她把手伸给他。韦尔卡心窍通了,值得夸奖。


“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我必须认真地跟您谈谈。昨天您订了个包厢,想把我当作您的情妇,向您的朋友们炫耀。我不想对您说这是无耻的行为:如果您能懂得这一点,就不会那样做了。但是我警告您,假如您敢在剧院、街上或者别的地方挨近我,我就给您一记耳光。母亲会折磨我,”这时韦罗奇卡微笑了一下,“但是我听天由命,无所谓!今天晚上您会接到我母亲一张字条,说我们的郊游作罢,因为我病了。”


他站在那儿睁着两眼发呆,正如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已经看见的那样。


“我跟您说话,是把您当作一个不知羞耻的人看待的。不过您也许还没有完全堕落。如果这样,我就请您别再上我们家来,那么我也可以原谅您的诬蔑。如果您同意,就让我们握握手吧。”她向他伸出手。他握住它,自己也不明白在做什么。


“谢谢您。走吧,只说您要急于准备马车出游好了。”


他又发了发呆。她却转身到乐谱旁边,继续唱她的《三套马车》。可惜没有知音在场,不然听一听倒很有趣,他们恐怕难得有机会听到感情如此强烈的歌声。甚至可以说感情太饱满,反而不够优美了。


过了一会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进来了,厨娘用托盘端来咖啡和小吃。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没有坐下喝咖啡,却向门口退去。


“您上哪儿,米哈伊尔·伊凡内奇?”


“我急着去张罗马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还来得及呀,米哈伊尔·伊凡内奇。”但是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已经走出门外了。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举起拳头,从前室冲进客厅。


“你干的什么好事,该死的韦尔卡?啊?”可是该死的韦尔卡已不在客厅。母亲朝她房里冲去,可是韦罗奇卡的房门上了锁。母亲用整个身子去撞门,想把它撞破,房门却一动也不动,只听见该死的韦尔卡说:


“您要是撞破房门,我就打碎窗子喊救命。只要我还活着,决不听您摆布。”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疯疯癫癫闹了老半天,房门还是没有撞破。最后,她也喊累了。于是韦罗奇卡说道:


“妈,以前我只是不喜欢您,从昨天晚上起,我又可怜您啦。您吃过许多苦头,所以才变成这个样子。以前我不跟您多谈,现在倒想谈一谈,不过要等您消了气才行。那样我们才能比以前谈得好。”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当然不大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可是疲劳的神经需要休息,她开始思量道:既然混账女儿已经完全不服管教,跟她开开谈判岂不更好吗?因为没有她就什么事也办不成,就不能让米什卡[25]这傻瓜娶她!再说,还不知道她对他讲了些什么呢,他们彼此握握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疲乏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正坐在那儿,不知用暴力好还是使诡计好,这时门铃响了。来的是朱莉和谢尔日。


4


“谢尔日,她母亲会讲法语吗?”这是朱莉醒来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道。你还没有抛开这个念头吗?”


不,她没有抛开。他们把剧院中的一切迹象琢磨了一番,断定那个姑娘的母亲大概不会讲法语,朱莉只好带了谢尔日来做翻译。不过这也是他命该如此,即使韦罗奇卡的母亲是红衣主教梅佐凡蒂[26],他也非去不可。他并不埋怨自己的命运,情愿跟在朱莉身边四处奔波,仿佛高乃依[27]剧本女主人公的心腹女伴似的。朱莉醒得迟,顺路上维赫曼商店转了一转,随后又不得不到另外四家商店去一趟,虽然并不顺路。因此,当朱莉和谢尔日从铸炮厂街到达戈罗霍夫街的时候,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早已作过表白,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发完雷霆,坐了很久了。


“我们来这儿用什么借口呢?呸,多脏的楼梯!我在巴黎也没见过这样的楼梯。”


“随便想个什么借口都行。她母亲做抵押放款,你把胸针取下吧。也许这样更好:她是教钢琴的,我们就说你有个侄女想学琴。”


玛特辽娜一见谢尔日的制服,特别是朱莉的一身珠光宝气,她生平第一次为她那受过伤的颧骨害羞了:她从来没有面对面地见过这么尊贵的一位太太啊。当玛特辽娜禀告说NN上校和夫人光临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感到同样的虔敬和无法形容的惊奇。特别是“和夫人”这句话!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最多只风闻过一些有关四品官这个社会阶层的流言,至于涉及真正的贵族的流言,却传不到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那儿去,传到中途就烟消云散了。因此她只知道明媒正娶的“夫妻”,而谢尔日和朱莉却是照巴黎的习惯互称“夫妻”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连忙整整衣服,奔了出去。


谢尔日说,昨天有机会结识,非常高兴,等等,又说他妻子有个侄女,等等,还说他妻子不会讲俄语,所以拉他来当翻译。


“是啊,我应该感谢我主,”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韦罗奇卡在教钢琴方面很有才能,她能在尊府出入,我认为是一种荣幸。不过我这位女教师不大舒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特别提高嗓子说,好让韦罗奇卡听到并且明白停战已经实现。她自己尽管对两位客人十分敬重,却一个劲儿死死地盯住他们,“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气力出来给你们试弹一下钢琴。韦罗奇卡,我的孩子,你能不能出来?”


既然有外人在场,不致发生争吵,为什么不出来呢?韦罗奇卡打开房门,朝谢尔日看了一眼,便又羞又怒,满脸通红了。


即使是眼光迟钝的人,也不会看不出这种情形,何况朱莉的眼睛几乎比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本人还要敏锐。法国女人开门见山地说:


“我亲爱的孩子,您看到这个人就惊讶、难堪,因为您昨天当着他受过侮辱,他自己恐怕也参与过这场侮辱。我丈夫为人轻狂,可是比起其他的浮浪子弟来毕竟要好些。请看在我的面上原谅他吧,我是怀着一番好意来看您的。给我的侄女教课只是一个借口,不过还得沿用这个借口。您稍微弹一点什么,然后我们到您房间里去谈谈。听我的话,我的孩子。”


这就是彼得堡全体贵族青年都认识的那个朱莉吗?这就是开起玩笑来连某些浮浪子弟也要脸红的那个朱莉吗?不,这是一位从来没有听过一句粗话的公爵夫人啊。


韦罗奇卡坐下试弹钢琴,朱莉站在她身旁。谢尔日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聊天,好摸清她跟斯托列什尼科夫到底是怎么回事。过了几分钟,朱莉叫韦罗奇卡停住,随后搂着她的腰一同穿过客厅,到她房里去了。谢尔日解释说,他妻子很满意韦罗奇卡的演奏,可是希望跟她谈一谈,因为必须知道女教师的脾性等等,接着他又继续谈起斯托列什尼科夫。这一切进行得挺顺利,然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他的时候,却越来越警惕,越来越怀疑了。


“我亲爱的孩子,”朱莉走进韦罗奇卡的房间,说道,“您母亲是个很坏的人。但是为了让我知道怎样跟您交谈才好,请您告诉我:昨天您是怎么样和为什么上剧院的?我已经听我丈夫讲过这些,可是我想从您的叙述当中了解您的性格。别怕我。”她听完韦罗奇卡的话,又说:“好,可以对您谈谈,您有骨气。”然后她便用最慎重、最委婉的词句,对她讲了昨天的打赌。作为回报,韦罗奇卡也把斯托列什尼科夫提议出游的事说了一遍。


“是他想欺骗您母亲呢,还是他们两个一道定下阴谋来害您?”韦罗奇卡焦急地说,她母亲还不是那种玩阴谋的坏人。“我马上就会知道,”朱莉说,“您待在这儿,不用到那边去。”朱莉回到客厅。


“谢尔日,他已经邀请这个女人和她女儿今晚上出去玩了。你把昨天吃晚饭的情况告诉她。”


“我太太喜欢您的小姐,现在只要商量商量学费就行,我们大概不会因为这个问题发生分歧的。让我先谈完我们那位共同朋友的事吧。您很夸他。可是您知道他怎样说他跟你们一家的关系吗?比方讲,您知道他昨天请我们到你们包厢里去有什么目的吗?”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眼睛已经没有探究的神色,只流露出这样的意思:“果不其然。”


“我不乱嚼舌根,”她不高兴地回答道,“我自己不散布风言风语,也不大爱听!”她言语间有点儿挖苦意味,虽然她对这位客人极其敬重,“年轻人在一起瞎胡聊算得什么,不用管它。”


“好咧,照您说这是乱嚼舌根,对吗?”于是他讲起了晚餐的经过。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没有让他说完,他刚说出关于打赌的头一句话,她便一跃而起,疯疯癫癫地叫嚷起来,完全忘掉客人的尊贵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呸,他这强盗!呸,他这混蛋!他邀我们出去玩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想在城外送我归西天,好去污辱那个没人保护的姑娘!呸,他这坏蛋!……”然后她又感谢客人挽救了她的生命和她女儿的名誉,“对了,少爷,我一开头就猜到你们来是有用意的,教课是教课,你们的目的可不在这儿,但是我没有料到那一手。我想你们一定给他找好了别的对象,打算从我们手里抢走他。我这个该死的冤枉了你们,请大度包涵吧。真可以说,你们是我今生今世的大恩人……”咒骂、感激和道歉的话混杂在一起,滔滔不绝地讲了好久。


朱莉听这段冗长的话听得不久,她已经从对方的声调和手势上明白了它的意思。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刚说了几句,法国女人便站起来,回到韦罗奇卡房里去了。


“对,您母亲不是他的同谋,她现在恨透了他。可是我十分了解您母亲那号人。他们的任何一种感情都不能持久,碰到有利可图的事就变卦了。她很快会重新给您找个未婚夫,至于结果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无论如何,您总是很痛苦的。最初她会让您安宁一下,但是我要告诉您,那决不会久长。您现在怎么办呢?您在彼得堡有没有亲属?”


“没有。”


“真可惜。您有情夫吗?”韦罗奇卡不知怎样回答好,只是莫名其妙地睁大着眼睛。“对不起,对不起,您显然不会有,不过这样更糟。这表明您没有一个安身的地方。怎么办呢?好,您听我说。我并不是您印象中那种人。我不是他的妻子,我只受他供养。全彼得堡都知道我是个最坏的女人,其实我是个正直的女人。到我家里去有损您的名誉。我来府上一次,对于您已经够危险了,再来一次非把您毁掉不可。但是我还要跟您见见面,也许不止见一次,就是说,如果您相信我的话。相信吗?那么您明天什么时候有空?”


“十二点左右。”韦罗奇卡说。朱莉觉得早了一点,不过没有关系,她可以吩咐人叫醒她,然后在客商市场[28]面对涅瓦大街的那一排店铺里跟韦罗奇卡碰头。那一排最短,在那儿找人容易,而且谁也不认识朱莉。


“对了,还有个好主意:给我一张纸,我来给这个坏蛋写封信,把他攥在我手心里。”朱莉写道:


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


您现在大概很为难,如果您想解脱,晚七时来找我。


朱·勒泰利埃


“现在再见吧!”朱莉伸出手来,韦罗奇卡却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又是吻,又是哭,随后再一次吻了她。朱莉当然更是把持不住,因为她不像韦罗奇卡那样能忍住眼泪,况且她做的是一件高尚的事情,她从中得到的喜悦和自豪感使她大为激动。她痴痴迷迷,说了又说,不断地流泪和接吻,最后慨叹道: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孩子!啊,但愿你永远不知道我现在的感觉,多年以来,我的嘴唇第一次触到了两片纯洁的嘴唇。你宁可死,也莫吻你所不爱的人啊!”


5


斯托列什尼科夫并不打算杀人害命,像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推测的那样。她照自己的习惯,给这件事加上了一种过于暴烈的形式,但是事情的实质却被她猜中了。斯托列什尼科夫本想等晚上迟一点送两位女客到举行晚宴的饭店去,那时她们当然又冷又饿,需要暖暖身子,喝喝茶,他就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茶碗或酒杯里放点儿鸦片。韦罗奇卡看见母亲昏昏沉沉,一定不知所措。他乘机把韦罗奇卡领进用晚饭的房间,他这次打赌就算赢了。以后看情况而定。也许韦罗奇卡由于心慌意乱,什么也弄不明白,同意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坐一坐。即使她马上溜掉也没有关系,人家会原谅她的,因为她刚开始冒险家的生涯,最初自然难免害臊。事后他可以花一点钱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和解,她也只好收下。


可是现在他怎么办呢?他责备自己在朋友面前夸口,而在韦罗奇卡突然顽抗时又未能随机应变,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当他这样烦恼忧愁的时候,朱莉来信正是敷在伤口上的一贴有效的止痛药,是深沉的黑暗中一道引路的光芒,是陷入无底泥潭者脚下的一条大路。啊,她一定能帮忙,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最崇高的女人啊!离七点还有十来分钟,他已经来到她的门前。“太太等着您呢,她吩咐我接待您。”


她坐在那儿显得多么高傲,她的眼光又多么威严!她略微点了点头来答谢他的鞠躬。“很高兴看见您,请坐。”她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一顿猛烈的申斥要来了。没有关系,你骂吧,只要你能救我。


“斯托列什尼克先生,”她用冷漠缓慢的声调开始说,“您知道我对于我们现在会谈的事情的意见,所以我用不着再来评论。我见过我们昨天所谈的那个女郎,又听说您今天上她家拜访过,因此我已经知道全部情况,我很高兴,因为这给我免除了一件苦差事:我不必向您详细打听了。对于您的处境,我和您都了解得同样清楚(‘老天,她倒不如骂我一通!’被告想道)。我觉得,没有别人帮助,您不可能摆脱这种处境,而除了我,您又不可能指望任何人给您有效的帮助。如果您要表示异议,我就恭候着。”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那么您也跟我一样,认为任何别人都没法帮助您了。请听我说,我能够和愿意为您做些什么。如果您觉得有我帮忙已经足够,我就说出在什么条件下我才答应帮忙。”


于是她仍然用拉得长长的公事腔说道,她可以给约翰送一封信去,信上说她昨天发怒之后经过再三考虑,还是愿意参加晚餐,不过今晚她不得空,因此请约翰劝斯托列什尼科夫把晚餐延期,以后她再跟约翰另约时间。她念了这封信,听得出信上充满着信心,认为斯托列什尼科夫打赌准会打赢,他还不高兴推迟他的胜利呢。有这封信尽够了吧?当然。既然如此,——朱莉仍旧用拉得长长的公事腔继续说,——她将在两个条件下发信,“您可以接受这些条件,也可以不接受。您接受,我就发信。您拒绝,我就把信烧掉……”她这样说个没完,叫求救人厌烦透了。最后她提出两个条件:“第一,您得完全停止追求我们所谈的那位女郎;第二,您谈话时不再提到她的名字。”——“就只这些!”求救人想道,“我以为她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求,所以随便什么我都肯答应。”他表示同意,条件的简易使他脸上露出喜色,但是朱莉的态度并没有变得温和些,她还在拖延,还在解释……“第一个条件她需要,第二个她也需要,可是您更需要:我把那顿晚饭推迟一个星期,随后再推一个星期,这件事就给忘了,不过您要明白,只有您绝口不提那位女郎,人家才会忘记……”一切都得到了解释和证明,连约翰能及时接到信这一层也没有漏掉,“我查问过,他正在贝尔特家里吃饭……他抽完手头的雪茄就去看您……”她讲的全是这一类的话,还有诸如:“那么信可以发出去啦,我很高兴。请再读一遍,我不信任人家,也不要求人家信任我。您读完以后,请亲自封好,这是信封。我来拉铃。波莉娜[29],请你把这封信送去……波莉娜,我今天没有跟斯托列什尼克先生见面,他没有到这儿来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一场名为救助实是折磨的谈话拖了将近一个钟头。最后,信送出去了,获救人才呼吸得舒畅些,但他已经汗流浃背,而朱莉还在继续说:


“再过一刻钟,您就应该赶快回家,约翰才能碰到您。不过您还有一刻钟空闲,我想用来跟您说几句话。听不听我的劝告都由您,可是您要仔细考虑考虑。我不说一个正直的人对于被他诽谤过的姑娘该负什么责任:我很熟悉我们交际场中的青年,研究问题的这一面不会有什么用处。但是我认为,跟我们所谈的那位女郎结婚对您是有利的。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我要明明白白地向您说出我这项意见的根据,虽然其中有些话在您听来不太舒服,可是只要您稍微示示意,我就住嘴。您这人性格软弱,可能落到一个坏女人手里,她会折磨您,玩弄您。那个姑娘善良而高尚,所以她不会欺负您。别看她出身微贱,又比您穷,如果您跟她结婚,对您的前程倒是大有帮助。以您的资产,再加上她的才貌和坚强的性格,她要是踏进上流社会,一定能占到一席光辉的地位,任何一个做丈夫的都明白这有多大好处。但是除了任何别的丈夫从这种太太身上所能得到的好处以外,您,由于您天性上的特点,比别人更需要协助,说得坦白些,更需要指导。我的每句话都是经过掂量的,每句话都是以我对她的观察做根据的。我不要求人家信任我,但是我劝您考虑考虑我的忠告。我决不相信她会答应您的求婚。如果她答应的话,对您倒很有利。我不再留您,您得赶快回家了。”


6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既然看出傻瓜米什卡根本不是什么傻瓜,甚至差点儿把她耍弄了一通,她对于韦罗奇卡拒绝出游当然不再抱怨了。韦罗奇卡没有受到干扰,第二天早晨十分顺利地上了客商市场。


“这儿太冷,我不喜欢冷天,”朱莉说,“应该上别的地方。上哪儿呢?等一等,我到这家店里去一下,这就回来。”她给韦罗奇卡买了一块密密的面纱。“戴上它,您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去我家里了。不过要是有别人在场,可别撩起面纱。波莉娜虽然很稳重,我也不愿让她看见您。我太爱护您啦,我的孩子!”真的,她自己便借用了她的女仆的斗篷和帽子,还蒙着一块密密的面纱。朱莉暖了暖身子,听完韦罗奇卡带来的新闻以后,又讲了自己跟斯托列什尼科夫会面的情况。


“我亲爱的孩子,现在他毫无疑问要向您求婚了。他这路人呀,每逢他们献媚遭到拒绝,反而更加一往情深。我的孩子,您可知道,您对付他的时候,活像一个老练的卖俏女人似的?卖俏,——我说的是真正的卖俏,不是拙劣平庸的效颦:效颦是讨厌的,正如任何一件好东西的劣等仿制品那样,——卖俏是用于男女私情的聪明和圆通。因此,天真无邪的姑娘们如果很聪明圆通的话,也会在无意之中做得跟那些老练的卖俏女人一样。我说的理由对他或许也有一点影响,但主要的还是您的坚定态度。无论如何,他总会向您求婚的,我劝您答应他。”


“您昨天不是对我说过,与其吻自己不爱的人,还不如死掉吗?”


“我亲爱的孩子,这是我兴奋时说的话。在兴奋的时候,这话是对的、好的!而生活却是平淡的、需要打算的。”


“不,决不,决不!他卑鄙,叫我厌恶!就是吃掉我,我也不能伤害我的尊严,我可以跳窗自杀,我可以去讨饭……但是嫁给这个卑鄙下流的家伙,——不,还不如死掉!”


朱莉开始解释跟他结婚的好处:“您可以摆脱母亲的压迫,否则您大有被出卖的危险,他并不凶恶,只是平庸罢了,对于聪明刚强的女子来说,一个平庸而又不算凶恶的丈夫,比任何别的丈夫都好,您可以做全家的主人。”她用鲜明的色彩描绘了女演员、女芭蕾舞蹈家的地位,她们在恋爱中不听男子摆布,反而能支配男子:“就妇女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地位了。如果除了这种独立和权力以外,社会方面还正式承认这个地位的合法性,就是说,如果一个丈夫对妻子也能像捧角对女演员一样,那就更好。”她说得挺多,韦罗奇卡也说得挺多,两人都有点儿急了,韦罗奇卡终于慷慨激昂地说道:


“您叫我空想家,您问我对生活到底有些什么愿望。我不愿管辖人,也不愿受人摆布,不愿欺骗,也不愿假冒,我不愿迁就别人的意见去追求别人向我推荐的东西,如果我自己不需要它的话。我看不惯钱财,我自己并不需要它,那么我为什么要寻求它呢?难道只因别人认为它能使任何人快活,所以也必定能使我快活吗?我没有涉足上流社会,没有尝过荣华的滋味,我也并不爱慕荣华,那么我为什么要不顾牺牲去谋取尊荣的地位呢?难道只因别人以为它能使人快活吗?我不会为了我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而牺牲什么,不但不牺牲自己,连小小的一时的爱好也不肯牺牲。我愿独立自主和照自己的意思过生活,凡是我自己需要的,我乐意去争取,我不需要的,就决不希求。我将来需要些什么,我不知道。您说:我年轻,没有经验,有朝一日我会变的。好吧,变就变吧,可是现在,凡是我不想要的,我一概不希求,不希求!您问我现在有些什么愿望?这个我真不知道。我是否愿意爱一个男子?我不知道。比方说,昨天早晨我起床的时候,我就不知道我会爱上您。在爱上您以前几个钟头,我还不知道我会爱您,也不知道我爱您的时候有怎样的感觉。同样,现在我不知道,如果我爱上一个男子,我会有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不愿屈从任何人,我愿自由,而不愿对任何人负有任何义务,我要使得任何人都不敢对我说:你有义务为我做什么什么!我只愿做我所愿做的事,让别人也这样做吧。我不愿向任何人要求什么,我不愿限制任何人的自由,我自己也愿意自由。”


朱莉边听边沉思,边沉思边脸红,因为身旁有火炉,她脸上不能不发烧。随后她猛然站起来,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


“说得对,我的孩子,说得对!要是我没有堕落,我也会有同感。我堕落不是因为我有过所谓失足女子的行径,也不是因为我遭遇过、忍受过使我痛苦过的那些事情,我堕落不是由于我的肉体受了凌辱,而是由于我懒散和奢侈惯了,不能独立生活,我需要别人,我讨好他们,做着我不愿做的事。这就是堕落啊!别相信我对你说过的话,我的孩子,我在教你堕落,我多痛心!我简直不能接触一个纯洁的人而不玷污他了。躲开我吧,我的孩子,我是个卑鄙的女人。别想望上流社会!那儿都是些卑鄙的家伙,比我更坏。有懒惰的地方就有邪恶,有奢侈的地方就有邪恶!躲开吧,躲开吧!”


7


斯托列什尼科夫越来越爱考虑:如果我真的忽然娶了她,又会怎么样呢?他发生的事,不但像他那种缺乏主见的人,就是在具有独立性格的人们的生活中也已司空见惯。甚至各民族的历史上也常有这样的事情,休谟和吉本[30]、兰克和梯也里[31]的著作都记载得很多。人们尽往一边挤呀,挤呀,只是因为没有听见这句话:“兄弟们,往另一边挤一下试试看!”当他们听见的时候,就会来一个向后转,开始往另一边挤去了。[32]斯托列什尼科夫听说并且看到富家子弟爱找漂亮而不富有的姑娘做情妇,于是他也竭力想使韦罗奇卡变成自己的情妇,他脑子里没有想到别的话。后来他却听见另一句话:“也可以正式娶她。”于是他便开始考虑“妻子”的问题,像原先考虑“情妇”的问题那样了。


这是一般的情况,就这方面说,斯托列什尼科夫身上充分体现了十分之九的人类历史。但是史学家和心理学家说,在每件个别事实中,由于存在着地点、时间、种族和个人等因素,一般性原因又各有其“个性”(用他们的话来说),重要的仿佛就是这些特殊因素。换言之,虽然一切汤勺都是汤勺,可是每个人只用他自己的、正好在他手里的那把汤勺去喝汤,他要注意的正是这把汤勺。为什么不该注意呢?


主要的一点朱莉已经说过(她似乎读过俄国小说,俄国小说经常讲到这一层!):你越抗拒,他的兴头越高。斯托列什尼科夫惯于梦想他将如何“占有”韦罗奇卡。我也像朱莉一样,喜欢用言词粗俗而涵义真切的名称去称呼粗鄙的事物,几乎我们所有的人都几乎经常用这种语言思索和说话。好几个星期以来,斯托列什尼科夫总是想象着韦罗奇卡的各种身姿体态,他希望这些图景能够实现。既然她不愿用情妇的名义去实现,那么就让她用妻子的名义去实现吧。这反正一样,主要的问题不在名义,而在身体,也就是占有。卑劣啊!卑劣啊!“占有”,谁敢占有一个人?只能占有一件衣服、一双鞋子。——废话:差不多我们每个男子都占有着你们当中的一个,我们的姊妹们。又是废话:你们算我们的什么姊妹?你们只是我们的仆人罢了!你们中间有许多人在支配我们,这也没有什么,因为有许多仆人能驾驭自己的老爷。


看戏以后,有关身姿体态的各种念头以空前的力量,在斯托列什尼科夫心里激发了出来。他让朋友们观赏了他幻想中的情妇,才发现这位情妇比他所想的还要好得多。因为大多数人只有根据一般的评语,才能对一个人的美貌以及才智和其他一切优点作出精确的估量。任何人都看得出一副美丽的面孔的美处,但是在它的等级由一张证书确定以前,你怎么能认清它究竟美到什么程度呢?如果韦罗奇卡坐在楼座顶层或池座后排,人家当然不会注意她。而她竟出现在二楼的包厢里,所以很多望远镜都对准她看了。当斯托列什尼科夫送走了她,再去休息室的时候,他听见多少称赞她的话!还有谢尔日呢?啊,他是一个具有最敏锐的审美眼光的人!还有朱莉呢?不,碰上这种艳福,是用不着研究拿什么名义“占有”它的。


虚荣心跟肉欲一道被激起来了。另一方面,虚荣心却也受了伤害:“她未必肯嫁给您。”——怎么?他有那样的地位和家世,她还不肯嫁给他?不,法国女人,你胡说,她一定会嫁!眼看就要嫁了!


还有一个类似的原因:斯托列什尼科夫的母亲当然要反对这门婚姻,在这件事情上,他母亲是上流社会的代表,而斯托列什尼科夫至今还畏惧母亲,当然也就因为自己对她的依赖而感到苦恼。可是在意志薄弱的人们看来,这个念头是很有诱惑力的:“我不怕,我有我的意志。”


当然,他也指望通过妻子的关系在上流社会飞黄腾达。


此外还要加上一点:斯托列什尼科夫一心要看看韦罗奇卡,同时又不敢用原先那种身份去见她。


总之,斯托列什尼科夫一天比一天更坚决地想结婚了。于是,过了一个星期,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星期天做完了午祷回来,坐在那儿考虑怎样逮住他的时候,他自己跑来求婚了。韦罗奇卡没有出房门,他只好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谈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当然说,在她那一方面,她认为这是莫大的荣幸,不过作为一个慈爱的母亲,她必须探问女儿的意见,她请他明天早晨来听回话。


“嘿,我这姑娘韦拉真有一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对丈夫说,事情的急转直下使她大吃一惊:“你瞧她怎么样把那好小子抓到手的!当初我左思右想,不知该怎样出主意才是!我想又得费好多手脚才能再吊上他,我想好事儿全给闹糟了。可她,我这宝贝,没有闹糟,反倒办得圆圆满满的。她知道该怎么做。真鬼,没说的。”


“老天让这孩子开窍了。”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说。


他在家庭生活中难得起作用。但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严格保持着各种优良传统,所以在向女儿宣布求婚消息这样隆重的事情上,她给丈夫派定了一个理应属于家长和主人的光荣角色。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像登宝座似的在沙发上坐下,才派玛特辽娜请小姐来拜见。


“韦拉,”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开口说,“承蒙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赏脸,他向你求婚来了。做父母的心疼你,我们回答说,我们不勉强你,不过在我们这方面是很高兴的。我们一向把你看作孝顺的好女儿,你要相信我们的经验,我们从来不敢祈求老天赐下这么一位好姑爷。你同意吗,韦拉?”


“不。”韦罗奇卡说。


“你说什么,韦拉?”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叫道。她的回答再明确不过,连他也不用请示太太该怎么做,就敢于叫喊了。


“你疯啦,傻瓜?你敢再说一遍,忤逆不孝的混账东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离开座位,对女儿举起两只拳头,吼道。


“对不起,妈,”韦拉说着,站了起来,“如果您碰我一下,我就离开这个家,您把我关起来,我就跳窗。我早知道如果我表示拒绝,您会怎样对待我,我已经想好办法。您请坐下,好好待着,不然我要走啦。”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又坐下来。她想:“我好糊涂,前门没有上锁!那个插销只要一拉就可以拉开,她一走,可再也抓不回了!她本来是个烈性子呀!”


“我决不嫁他。我不同意就结不了婚。”


“韦拉,你疯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这怎么行?明天我们怎么给人家回话?”做父亲的说。


“你们又没有得罪他,不同意的是我。”


这场争吵持续了两个钟头左右。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怒气冲冲,屡次三番开始咆哮和握紧拳头,但韦罗奇卡总是说:“别站起来,不然我就走。”他们吵了又吵,毫无结果。最后,玛特辽娜进来请问要不要开中饭,馅饼已经烤得太久了。


“天黑以前再想一想,韦拉,还是回心转意吧,傻瓜!”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然后向玛特辽娜悄悄地讲了些什么。“妈,您想算计我,把我的房门钥匙抽走[33]呀,或是这一类招儿。别来这一手,那会更糟的。”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好告诉厨娘:“不用了。”她想:“好凶啊,这韦尔卡!要不是他看中她那张脸蛋子才想娶她,我非打得它皮破血流不可。现在哪能碰她?一碰,她就给自己来个大破相,该死的!”


他们去吃中饭。吃饭的时候都一声不响。饭后韦罗奇卡回到自己房里。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照常躺下睡午觉。但是他没有睡成:他刚开始迷糊,玛特辽娜便进来说,房东的仆人来了,女东家请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马上去见她。玛特辽娜浑身像山杨树叶似的索索颤抖。她为什么事颤抖呢?


8


既然这个娄子全是她惹出来的,请问,她怎么能不浑身颤抖呢?她刚把韦罗奇卡叫去见爹娘,立刻跑去告诉房东的厨子的老婆:“你家少爷向我家小姐求婚啦。”她们俩叫来女房东的小丫头,骂她不够朋友,直到现在连一点口风也不透露。小丫头摸不清她到底因为隐瞒了什么才挨剋,她可从来没有隐瞒什么呀。她们对她讲明以后,她说:“我根本没听说过。”于是她们向她道歉,说是冤枉了她。她跑去把这消息告诉大丫头,大丫头说道:“我也根本没听说过,可见这件事一定是他瞒着他娘偷偷干的了,安娜·彼得罗夫娜知道的事,我都应该知道的呀。”接着就去禀告太太。这便是玛特辽娜干的好事!“我这条该死的舌头害得我好苦!”她心里想,因为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准会追问是谁走漏出去的。但是结果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竟忘记追问是谁走漏的了。


安娜·彼得罗夫娜跟大丫头单独在一块,唉声叹气,昏倒了两次。她非常伤心,派人去找儿子。儿子来了。


“米舍尔[34],我听到的话是真的不是?”她用悲愤的声调说。


“您听到了什么,妈妈?”


“说是你向我们的管理人那个……那个……那个……女儿求婚啦?”


“不错,妈妈。”


“也不先征求母亲的意见?”


“我要得到她的同意之后再征求您的同意。”


“我想,你得到她的同意总比得到我的更有把握吧。”


“妈妈,如今的习惯是这样:先征得女方同意,然后才告诉自己的亲属。”


“你认为这是习惯吗?名门子弟要娶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做母亲的也得同意,——恐怕你认为这也是习惯吧?”


“妈妈,她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等您认识了她,您会夸奖我有眼光的。”


“‘等我认识了她!’我一辈子不要认识她!‘我会夸奖你有眼光’!我不许你再想这门亲事!你听见吗,我不许!”


“妈妈,这跟如今的习惯不合。我又不是小娃娃,不用您来牵着我的手走路。我自己知道该往哪儿走。”


“唉!”安娜·彼得罗夫娜闭上了眼睛。


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朱莉和韦罗奇卡面前认过输,因为她们是有智慧有毅力的女人。而在这儿,论智慧,双方正好旗鼓相当,如果说母亲方面在毅力上略占优势的话,那么儿子却有一个牢靠的立足点。虽然他至今还习惯地怕母亲,但是他们俩都牢牢地记得:女房东其实不是东家,只不过是东家的母亲罢了;女房东的儿子并不是东家的儿子,倒是真正的东家。因此女房东才迟迟不说“我不许”这句决定性的话,她把谈话拖下去,希望在达到真正的搏斗之前能使儿子退却和累倒。可是做儿子的已经走得太远,不能回头了,他非坚持下去不行。


“妈妈,我向您担保,您不可能找到一个比她更好的媳妇了。”


“魔鬼!你要了妈的命!”


“妈妈,我们平心静气地谈谈吧。我迟早总得结婚,而一个人成了家要比独身开销大。我也许会娶来一个爱花钱的女人,那么收入的全部房租,就只够我们两口子花费了。她呢,她却能给您做个孝敬的媳妇,我也可以照旧愿您在一块过生活。”


“魔鬼!你要了我的命!给我走开!”


“妈妈,您别生气,我又没有什么错处。”


“要娶一个贱货,还说他没有错处!”


“好,妈妈,现在我自己要走开了。我不愿人家当着我把这样的名字加在她头上。”


“你要了我的命!”安娜·彼得罗夫娜又昏倒过去,米舍尔乘机溜走,欣庆自己能够鼓起勇气,挺过这最重要的头一场争吵。


安娜·彼得罗夫娜看见儿子已经走开,便不再发昏。儿子完全不听管束了!你说:“我不许!”他就回答道:房产权是他的!安娜·彼得罗夫娜想了又想,然后向大丫头倾诉了心里的哀愁,大丫头在这种场合完全赞成女东家对管理人女儿的轻视态度,安娜·彼得罗夫娜跟她商量一番,就派她去请管理人。


“我一向对您很满意,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可是现在为了一个阴谋,我可能不得不跟您吵架了,尽管这个阴谋也许与您无关。”


“夫人,我在这件事上没有一点错处,上帝可以作证。”


“我早知道米舍尔在跟您女儿调情。我没有干涉,因为青年人离开了玩乐就活不下去。我对于青年人的胡闹是宽大的,但是如果玷辱我的门楣,我可容忍不了。您的女儿怎么敢存这种奢望?”


“夫人,她不敢抱这种奢望。她是一个孝敬的姑娘,我们教育她为人要谦恭。”


“那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她永远不敢违背您的意旨。”


安娜·彼得罗夫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真是这样顺利?


“您应该知道我的意旨……我不能答应这门莫名其妙的,可以说是不体面的亲事。”


“我们能体会这一点,夫人,韦罗奇卡也能体会。她就是这样说的,她说:我不敢惹夫人生气。”


“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这样的,夫人,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对我女人表示了他的意思,我女人跟他说: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明天早晨以前我不能给您回话。我和我女人本想来见您,原原本本向您禀报的,夫人,可是当时已经像现在这么晚了,我们不敢惊动夫人。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走了以后,我们把这件事告诉韦罗奇卡,她就说:我完全赞成爸爸和妈妈的意见,我们不应该存这个念头。”


“那么,她倒是个明白道理的诚实姑娘啰?”


“可不是嘛,夫人,真是个孝敬的姑娘!”


“好,我很高兴,我仍旧可以跟您做朋友。我要赏您。我马上可以赏您。从裁缝家旁边那道前门走上去,在二楼,不是有一套房间空出来了吗?”


“再过三天就空出来了,夫人。”


“您给自己留下吧。您可以花一百来卢布装修一下。我每年还要给您加两百四十卢布薪水。”


“请让我吻吻夫人的手吧!”


“好的,好的。塔季娅娜!”大丫头进来了。“把我的蓝丝绒大衣找出来。这件大衣我送给您太太,值一百五十卢布(其实是八十五卢布)呢,我只穿过两次(其实远远超过二十次)。这个,”安娜·彼得罗夫娜递给管理人一只小巧的女表,“我送给您女儿,我当初花了三百卢布(其实是一百二十卢布)。我知道怎样赏您,今后也忘不了您。我对于青年人的胡闹是宽大的。”


让管理人离开以后,安娜·彼得罗夫娜又叫来塔季娅娜。


“请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到我这儿来,——不,还是我亲自去找他好。”她生怕这位女使者把管理人禀报的消息内容告诉儿子的仆人,仆人又转告儿子,以致她那番话的气味会走掉,不能有力地扑进儿子的鼻孔里。


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躺在那儿,时不时捻捻小胡子,多少有点儿得意。“她这又是干什么来了?我可没有治昏厥的药水。”母亲进屋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想道。但是他在她脸上看出一种胜利者的轻蔑神气。


她坐下,说道:


“请坐,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我们要谈一谈。”她笑眯眯地望了他好久,最后才说:“我很高兴,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您猜我为什么高兴?”[35]


“我不知道该怎么猜想,妈妈。您那么古怪……”


“您可以看到,一点也不古怪。想想吧,也许您会猜中的。”


又是长久的沉默。他感到茫然,她却在胜利中陶醉。


“您猜不出的,我告诉您吧。这是很简单、很自然的事。只要您有一点点高贵的感情,您就猜得出了。您的情妇,”上次谈话时安娜·彼得罗夫娜尽是转弯抹角,现在已经不必转弯抹角:敌人用来战胜她的工具被她夺走了,“您的情妇——别反驳我,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您自己到处宣扬说她是您的情妇,——她是一个出身微贱、教养浅薄、品行恶劣的人,连这个可鄙的人……”


“妈妈,我不愿听人家用这种语言议论这个姑娘,她都要做我的妻子了。”


“如果我认为她会做您的妻子,我就不用那种语言了。我跟您谈话的目的,就为了向您解释这是不可能的和为什么是不可能的。让我讲完吧。到那时候您觉得我哪些语言不妥当,尽可以随便责备我,但是现在您让我讲完吧。我想说的是,您的情妇是个没有门望、没有教养、没有品格、没有感情的人,可连她也来奚落您,连她也明白您的打算太不体面……”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妈妈?您说说!”


“是您自己在打岔呀。我想说的是,连她——您懂吧,连她!——也能了解和尊重我的感情,她从她母亲那儿知道您求婚的事以后,就请她父亲来告诉我,说她不会违反我的意旨,不会用她的臭名声来玷辱我们家的门楣。”


“妈妈,您在蒙我吧?”


“算是您我的大幸,我没有蒙您。她说……”


可是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已经不在房里,他已经披上大衣了。


“抓住他,彼得,抓住他!”安娜·彼得罗夫娜叫道。彼得听见这道不寻常的命令,不禁目瞪口呆,而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早就跑下楼去了。


9


“怎么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见丈夫进来,问道。


“好极了,孩子他妈。她已经知道,她说:你们怎么敢胡来?我就说:我们哪敢,夫人,韦罗奇卡已经谢绝了。”


“什么?什么?你就是这样糊里糊涂,随便瞎说的吗,蠢驴?”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蠢驴!贱骨头!你要了我的命!害死了我!我叫你吃家伙!”丈夫挨了一记耳光,“叫你吃家伙!”又是一记耳光。“就得这样教训你这傻瓜!”她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揪它扯它。这堂课上了不少时间,因为,当斯托列什尼科夫在他母亲长久的停歇和训诫之后,跑进这间房里时,看见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还在十分热心地施教呢。


“蠢驴,门也不锁,让家丑外扬!你这笨猪,总得有点儿羞耻心呀!”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能这样说。


“韦拉·帕夫洛夫娜在哪儿?我要见见韦拉·帕夫洛夫娜,马上!她真的拒绝我啦?”


情况是那么困难,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好甩手不管了。滑铁卢战役以后的拿破仑也有过同样的遭遇,当时格鲁希元帅像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一样糊涂,拉法夷特又像韦罗奇卡一样捣起乱来。拿破仑也曾煞费苦心,创造过艺术奇迹,但是仍然无济于事,他只得甩手不管,说道:我什么都可以放弃,谁爱怎样处置他自己和我,就怎样处置吧。[36]


“韦拉·帕夫洛夫娜!您拒绝我啦?”


“您自己想一想,我能不拒绝您吗?”


“韦拉·帕夫洛夫娜!我狠狠地侮辱过您,我有过错,该受惩罚,可是您这一拒绝,真叫我受不了……”他还说了些诸如此类的话。


韦罗奇卡听他讲了几分钟,最后不得不制止他。听着不好受。


“不,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够了,别往下说了。我不能答应。”


“如果这样的话,我只有向您求饶:您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我怎样侮辱过您……现在别给我答复,留给我一点时间去取得您的宽恕吧!您觉着我下流、卑鄙,不过请看,我也许会改好的,我要竭尽全力改好!帮我一把,别马上推开我,给我时间,我一定事事听从您!您会看见我多么百依百顺。也许您会在我身上看出一些优点,给我时间吧。”


“我可怜您,”韦罗奇卡说,“我看到了您真挚的爱情(韦罗奇卡啊,这根本不算爱情,只是各种乱七八糟的污垢与废料的混合物。爱情不是那么回事。由于遭到女方拒绝而怏怏不乐的男子,不一定真心爱她。爱情全不是那么回事。但韦罗奇卡还不懂这一点,她被感动了),您希望我先别给您答复。好吧。可是我预先告诉您,延期也没有用。除了我今天的答复以外,我永远不会给您别的答复。”


“我会得到,会得到别的答复的,有您在挽救我呀!”他抓住她的手吻起来。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走进房里,在感情冲动之下,她竟想非正式地——就是说,没有帕韦尔·康斯坦丁内奇在场,——为这对可爱的孩子祝福一番,然后才把他叫来,举行隆重的祝福了。可是斯托列什尼科夫将她的一团高兴扫掉了一半,他吻吻她,解释道:韦拉·帕夫洛夫娜虽然没有应允,可也不曾拒绝,只是要推迟回答。真糟糕,但是比起上一次来毕竟好些。


斯托列什尼科夫凯旋归来,家里又发生争吵,安娜·彼得罗夫娜只好又昏倒过去。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完全不知道该怎样看待韦罗奇卡。女儿说话完全违反了母亲的意图,她的行动似乎也是如此。而结果女儿却战胜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无法对付的一切困难。如果从事情的进程来判断,那么韦罗奇卡的愿望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其实正相吻合,不过她是一个精明的、有学问的家伙,她处理问题的方法有所不同罢了。可是,假定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不对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妈,我的愿望跟您的一样,请放心吧!或许她对母亲怨恨太深,所以连这件应该由两人协力合作的事,她也想撇开母亲单独干吧?至于她迟迟不给答复的原因,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倒是明白的:她想彻底收服未婚夫,使他一离开她连透一口气都不敢,并且迫使安娜·彼得罗夫娜俯首听命。她分明比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本人更狡猾。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经过一番思索,得出的看法就是这样。可她的所见所闻往往证明着相反的东西。同时,如果她的看法有错误,如果女儿真的不愿嫁给斯托列什尼科夫,又怎么办呢?她是那样一头猛兽,不知如何驯服它才好。十之八九,韦尔卡那贱货是不愿出嫁了,这甚至是毫无疑问的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拥有强大健全的理智,决不会让“韦罗奇卡是个精明的阴谋家”这种自作聪明的猜想来迷惑自己。可是这个丫头安排得很巧妙,以便她一旦出嫁(谁也不知道她脑子里想些什么,也许想的正是这个!)就真正可以全权支配丈夫、婆婆和家庭。还能怎么样呢?等着瞧吧,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了。现在韦尔卡还不愿意出嫁,等她稍微习惯一些,自然而然就会愿意。也可以吓唬吓唬她……只要做得是时候!现在只好等待这个时候到来。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是在等待。但是被她健全的理智否定过的、认为韦尔卡正在准备结婚这个念头,对于她仍旧有吸引力。除了韦罗奇卡的言行以外,一切都证实了这个念头的正确:你瞧那求婚人对她的顺从劲!求婚人的母亲奋斗了三个来星期,但是儿子凭着他的房产权打败了她,她开始屈服了。她表示希望跟韦罗奇卡认识认识,然而韦罗奇卡没有去看她。最初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心里想:要是她处在韦罗奇卡的地位,她一定做得聪明些,一定去看一下,可她再想了一想,才明白不去看更聪明得多。啊,这个狡猾的家伙!果然,过了两个星期左右,安娜·彼得罗夫娜借口瞧瞧新住所的新装潢,亲自来了,她神情冷淡,客气中带些尖酸味。她刚说过两三句刻薄话,韦罗奇卡便回自己房里去了。韦罗奇卡没有走的时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本来并不认为她必须走开,而认为必须以刻薄还刻薄。可是她一走开,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马上明白:不错,最好是走开,让儿子去跟她纠缠,这样更好!再过了两个星期左右,安娜·彼得罗夫娜又来了,这一次她没有搬出什么借口,干脆说是前来看望的,她也没有当着韦罗奇卡说刻薄话。


时光流逝着。求婚人送了些礼物给韦罗奇卡。礼物由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经手,当然也像安娜·彼得罗夫娜所送的那只表一样,被她扣留了,不过她没有全部扣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把其中一些不大值钱的交给了韦罗奇卡,说是过期的押头:总得让求婚人看见,他送的东西当中至少有那么几件是在姑娘手里呀。他看见以后,相信韦罗奇卡已决定答应他,否则她不会接受他的礼物。可是她为什么又要拖延呢?他自己明白,同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指出过:因为她要等待安娜·彼得罗夫娜完全驯服……于是他加倍起劲地调教他的母亲,这件事给他带来不少的快乐。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再干扰韦罗奇卡,反而看她的眼色行事了。她厌恶这种狗似的阿谀奉承,力求尽可能少跟母亲在一起。母亲再也不敢进她的房间,当韦罗奇卡待在那儿的时候,——她几乎整天不出房门,——没有人去惊动她。她有时准许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进她房里。他跟她一起,竟像小孩一样听话。她叫他读书,他就仿佛准备考试似的,一股劲儿读起来。他从阅读中得益很少,但是毕竟得了一点。她竭力通过谈话去帮助他,他觉得谈话比书本易懂。他有了一些进步,虽然进步很慢很小,可毕竟是进步啊。他对待母亲也开始比从前讲点儿礼貌,他不再调教她,只是对她稍加约束而已。


这样过了三四个月。这当中有过休战,有过平静,但是爆发雷雨的可能与日俱增,韦罗奇卡的心由于痛苦的等待,似乎要停止跳动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或者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便要强求她同意,因为他们不会永远忍耐下去。如果我想编造耸人听闻的冲突,我尽可以给这段情节安上一个虚张声势的结局,而实际上没有这样的结局。如果我想卖个关子引君入彀,我更不会现在就说并无其事了。可我不在笔下耍花头,所以我预先说明:不会有虚张声势的冲突,情节结束时没有暴风雨,也没有雷霆和闪电。


吉本(1737—1794),英国史学家,所著《罗马帝国衰亡史》为启蒙时期欧洲史学代表作。


梯也里(1795—1856),法国浪漫主义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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